李旭俯下身去,在湖水中看到一張憔悴的臉。“這是我嗎?”他忍不住發出一聲苦笑,湖水中的倒影跟著裂了裂幹涸的嘴巴。布滿血絲的雙眼,開裂的嘴唇,隨著粗重的呼吸,在水波上起伏**漾。

一雙粗糙的大手伸進水中,攪碎湖麵上的倒影。清冽的感覺從手指傳上雙臂,沿著肩膀流入心窩。心中的火焰漸漸冷卻了,代之是一種悶澀的痛。一年四季,月牙湖的水都寒冷如冰。掬起冷水淋在臉上可以快速地趕走身體內的疲累。李旭一把又一把地掬著,盡情地用冷水清洗自己的麵孔和魂魄。他不喜歡湖水中倒映出來的那個憔悴的人影,那麽懶散邋遢的人不應該是自己。“振作!”他大聲衝湖麵喊道,聲音在空****的水麵上飄散開去,激起無數隻過路的飛鳥。白羽散盡後,疲憊厭倦的感覺卻依舊糾纏於心。

他知道自己應該好好睡上一覺,離開蘇啜部已經兩天兩夜了,他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閉上過眼睛。也不記得自己是否吃過東西。長時間的野外肅立讓他的頭有些暈暈的,甚至有些迷糊自己為什麽要在湖畔徘徊。

此處是陶闊脫絲為自己撈取星星鐵的地方,前天上午路過此地,自己竟然幼稚地以為陶闊脫絲會突然改變主意,騎著戰馬追上來。李旭苦笑著為自己找借口。黑風的馳騁速度太快,如果他策馬狂奔,蘇啜部沒有任何良駒能追得上。所以,他隻好在湖邊等,兩天兩夜過去了,湖水依舊是那片湖水,湖中的身影卻永不再現。

李旭用力甩了一下頭,讓自己多少恢複了一點精神。他必須離開這裏,否則一旦初雪落下,獨自一人走在草原上等於自尋死路。其實,當天夜裏在帳篷外等待的結果,已經告訴了他陶闊脫絲自己的選擇。隻是李旭不願意相信,他寧願猜測陶闊脫絲是哭著哭著睡著了,因此錯過了二人的最佳脫身時機。

“告訴陶闊脫絲,我會在月牙湖畔等她!”黎明前,對著起來送別的阿芸,李旭低聲說道。他相信阿芸不會漏掉自己說的每一個字,現在,他隻能強迫自己相信陶闊脫絲的最終選擇。

“也好,有甘羅做嫁妝,阿史那家的那個骨脫魯應該不敢欺負你!”李旭抹了把嘴角,終於將臉轉向了南方。秋風已經將草場染成了黃色,大規模屠宰牲口的時機又要到來了。今年秋天,會有無數支商隊踏著九叔去年踩出的路線來到蘇啜部。屆時,有間貨棧會大賺特賺,父母關於迎娶陶闊脫絲的回信也能隨著商隊到來。隻是不知道兩個老人家得知兒子最終沒能成婚的消息後,是不是會感到失望!

他暈暈乎乎地,任由黑風馱著自己向南飛奔。草原上無所謂路,隻要一直向南,見山繞過,見水涉過,也就能看到長城。看到長城後,就等於到了自己的家。猛然,他心中閃過了一個疑問:“征兵期限過去沒有?大隋北征高麗的兵馬是否已經出發?”

如果征兵令還在呢?李旭抬頭,茫然地四下看了看。空曠的草原上看不到任何炊煙,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安身。“算了,當兵就當兵,戰死就當睡去!”他把頭又垂到了馬脖子上,疲憊地想。當憤怒、失望和傷心俱沉積成記憶後,少年人的心中漸漸有了幾分玩世不恭。

你們不是說我是懦夫嗎?你們不是看不上一個中原小販嗎?有一天老子要當大將軍,冠軍侯,看你們到時候還笑不笑!這樣想著,他慢慢將手伸向裝酒的皮袋。手臂奮力上提,卻將自己閃了個趔趄。

酒喝光了,離開月牙湖畔時也忘了裝水!李旭用力在馬背上直起身,回頭張望。迷迷糊糊中已經不知道跑出了多遠,身後的月牙湖已經不見影子。“再回去?”他發現自己又有了一個再等一天的理由,笑了笑,伸手打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

“你這個廢物!”李旭衝著自己罵道。將酒袋係回馬背,用力夾了夾馬鐙。黑風早就等著這一刻,唏溜溜發出一聲咆哮,四蹄淩空,飛一般將身邊風物甩在了腦後。

直到再也不可能湧起轉身的念頭,李旭才命令黑風放慢了速度。經過一場飛奔,人和馬俱是大汗淋漓。找了個草色特別綠的窪地,他跳下了馬背,從腰間拔出切肉用的短刀,奮力向地上挖去。這是阿思藍等人教給他的野外尋水方法,有地下水源存在的位置,草綠得早,枯得也晚。隻要你不停地挖,肯定能找到水喝。

半炷香時間過後,有泥漿從土坑底湧了出來。李旭伸出手,用力將坑底的泥漿掏出,然後用幾塊碎石頭塞住水眼。泥水越來越稀,漸漸清澈,漸漸變成娟娟細流。李旭拉過黑風,請它先喝第一口水。

黑風滿意地打著響鼻,一雙深邃的大眼衝著李旭看來看去。顯然,它很在意主人對自己是否重視。喝飽了清水後,它的精神大漲。撒腿跑開數步,低頭在草叢中尋找最新的嫩芽果腹。

李旭輕輕地追過來,從馬背上再次解下酒袋。這次他得裝足清水,萬一數日內發現不了水源,人馬的性命就寄托在手中的皮袋上。水窪中的倒影再次讓他看見了自己的麵容,幾天之內,他仿佛長大了四、五歲。原來軟軟稀稀的胡子順著兩頰鑽出來,已經漸漸形成了勢力範圍。幾根淩亂的頭發從鬢角間飄下,與彎彎曲曲的胡須攪在了一處。其中有一根分外紮眼,從下半截開始,居然已經變成了白色。

“伍子胥過昭關!”李旭苦笑著著搖頭。

黑風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思,慢慢跑過來,低頭用舌頭tian李旭的臉。“髒死了,你知道不知道草的味道很重!”李旭輕輕拍了他一巴掌,罵道。

黑風退開幾步,不服氣地打著響鼻,目光中仿佛帶著幾分嘲弄。“你懂個什麽!”李旭笑著罵了一句,用冷水抿了抿鬢角,飛身上馬。

“我打了一頭野驢,一頭野驢,用他的內髒來敬蒼狼。我打了一頭豹子,一頭豹子,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小鹿,它在我出獵時替我做飯。我沒有打天空中的鷹,它指引我獵物的方向…….”

伴著少年的牧歌,馬蹄聲越來越遠,漸漸消散於暮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