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的家傳學問,突厥貴胄們雖然知道銀器的精美貴重,卻想不到其中到底有多少講究。待聽到波斯銀和東倭銀的成色差別,南海銀和窟說銀用途異同,又扯及波斯王西征,隻為了搶幾個銀匠回家。吐火羅人一輩子存銀子,才能湊夠女兒的頭飾等奇聞怪談,隻聽得眉開眼笑,自覺大長見識。

哄堂的笑聲中,幾個壯漢將晚宴的菜肴抬了上來。草原上吃食以肉類為主,阿史那卻禺雖然地位高貴,宴客的菜肴也不過是全羊、全魚、鹿胎、ru駝四樣。隻是這四樣材料又分了五、六種燒法,切出了七、八個部位,做出了花樣就數都數不清楚了。

阿史那卻禺端起第一碗酒,為客人接風洗塵。大帳中緊跟著響起了絲竹之聲,兩隊美豔致極的歌姬走上前,捧著酒碗放聲高歌。

李旭端起銅碗,一邊抿,一邊觀察帳中眾人。從開始到現在,阿史那卻禺一個字也沒問起二人因何離開蘇啜部,顯然他對連環計的效果非常自信。大梅祿裴力咕嚕滿臉慈祥,說話時卻總是向銀狼身上扯,大概是想探明甘羅為什麽不在自己身邊,是留在了蘇啜部還是放歸了野外。小伯克畢連對徐大眼很是不服,看樣子不滿意卻禺用如此規格的盛宴招待兩個身份低微的客人。右吐屯可思合理是個精細人,方才問得最多的是蘇啜、舍脫等部的牛羊數量,草場和水源分配。左吐屯八思哈喇是個老狐狸,說話不多,但每句話都落在了關鍵處,讓徐大眼想回避都回避得非常吃力。

這些人對自己是喜是惡,李旭不太在乎。但阿史那卻禺的熱情讓人實在受不了。他第一次熱情地和自己稱兄道弟,就把整個蘇啜部算計了進去。今天他以如此隆重的禮節歡迎遠客,弄不好又要做出什麽花樣文章。

思來想去,李旭也沒發現自己還有什麽好被算計的。行囊中幾件寶石美玉,在自己眼裏算得上貴重,讓徐大眼看來就成了一點小錢。放在阿史那卻禺這種突厥王族眼中,估計更是不值得一看了。剩下的就是一匹馬和一張弓,如果卻禺翻臉要將弓馬扣下來,李旭也知道自己毫無辦法。

正胡思亂想間,歌聲已經終了。眾人喝幹了碗內美酒,陸續坐回原位。阿史那卻禺再度拍手,歌姬們蹲身向客人行禮,然後輕舒廣袖,飄逸婀娜地跳了起來。

比起霫族的歌舞,突厥人的舞姿更加複雜多變。激烈處如蒼鷹淩空,婉轉處又如西子當樓。每個女子身上的舞裙都是蘇綢所做,上不覆肘,下不及膝,隻是在手腳腕處用銀環箍了箍,將兩條通明的輕紗若即若離地掛在手臂和雙腿上。如是一來,更增添了舞姿的**力,即便是李旭這種被陶闊脫絲的舞姿熏陶過的人,看了之後也感到血脈賁張。

“你們兩個,去為客人倒酒切肉!”一曲終了後,阿史那卻禺指了指兩個領舞的歌姬,大聲命令。

兩個歌姬躬身施禮,煙一般飄到了李旭和徐大眼身側。其他三十多名歌姬輕笑一聲,花瓣一般散到了官員和將軍們身旁。

“他們是我的兩個寵妾,一個叫綠珠,一個叫煙蘿,希望不汙了貴客之眼!”阿史那卻禺看了看麵色尷尬的李旭和徐大眼,客氣地說道。

徐、李兩人趕緊側身讓開一個位置,請兩個女子入座。突厥人有讓妻子或寵妃給貴客陪酒的習俗,但客人卻絕不可以逾禮,否則即有被主人打出家門的風險。

兩個女子端起客人放在小幾上的酒碗,滿滿斟上。十根手指輕輕捧起碗底,高舉到雙眉之間。徐、李二人神情愈發窘迫,接過酒碗,張口就向喉嚨裏倒,一碗酒小半進了肚子內,大半卻灑在了衣襟上。

“貴客萬馬軍中尚無所畏懼,怎麽卻被兩個拎不起刀來的女子嚇到了!”大梅祿裴力咕嚕拊掌大笑,高聲追問。

座中男女都笑了起來,大夥性格放任不羈,平素廝鬧習慣了,即便是偶爾酒後失德也沒人深究。第一次有人看到被兩個歌姬嚇得灑了半碗酒的人,比看了什麽五條腿的牛羊還感興趣。

李旭的臉再度漲紅,不知道說些什麽話來回答。徐大眼卻被酒給嗆暈了頭,一邊咳嗽,一邊回敬道:“諸位未曾聞聽,色字頭上一把刀嗎?兩軍之中,刀箭有處可避。女子眼中,刀箭無蹤無形!”

眾人又笑,皆道徐賢者答得巧妙。一眾女子趁機頻頻倒酒,不一會兒就把大夥的酒興給挑到了處。

“如此季節,二位英雄結伴南下。莫非家中有什麽急事要趕著去辦嗎?”又喝了幾輪酒後,小伯克畢連舉著酒碗問道。

“離家太久了,突然想回去看看!”李旭向阿史那卻禺投下意味深長一瞥,笑著回答。

徐大眼已經被那個叫綠珠的歌姬灌醉了,餐刀再也拿不穩,腦袋瓜子一次一次歪到了他自自己的膝蓋上。此刻,無論突厥人出什麽招,都必須李旭一個人來應付。

“不會是趕著回去為國效力吧!”阿史那卻禺放下手中酒碗,笑著詢問。

“為國效力?”李旭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為什麽離開蘇啜部,阿史那卻禺應該比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清楚。他故意裝糊塗,是顧及到客人的顏麵呢,還是包含別的不良企圖?

“是啊,難道你不知道大隋已經厲兵秣馬,準備出征高麗了嗎?”阿史那卻禺瞪大眼睛,做出一副驚詫狀。“對了,你們常年在外,估計還不知道家鄉發生了什麽事吧。來人,傳合卜闌,讓他跟貴客說說家鄉的近況!”

“特勤有令,傳合卜闌!”肅立在門外的紅披風侍衛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傳了下去。兩碗酒的時間過後,一個麵目清秀,臉上帶著幾分畏懼的青年人被侍衛帶了進來。

“見過卻禺大人,小的不知道卻禺大人找,吩咐有何!”名字叫合卜闌的年輕男子躬身施禮,怯生生地問道。他的突厥語說得極其生硬,聽上去完全是將漢語一個詞一個詞的翻譯而成。

“你可以用漢語說,我這個朋友是你的族人,想知道中原最近發生了些什麽事情!”阿史那卻禺搖搖頭,指著李旭向合卜闌命令。

“是,小的遵命!”合卜闌做了一個長揖,回答。一換成漢語,他的口齒立刻清晰。把近一年多來大隋皇帝的德政,逐一道出,初時語氣還能保持平淡,到了後來,聲音越來越高,兩眼通紅,恨不得拔刀子與人拚命般激憤。

原來大聖人皇帝陛下檢視自家的文治武功,發現有一點不如秦皇漢武,所以決定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高麗**平了。從去年開始,邊塞諸地陸續征兵,隻要是男人,無論士農虞商,獨子贅婿,隻要四十五歲以下全部需要入伍。鎧甲,兵器皆需自備,官府不理。有些人年齡明明超過了四十五歲,也被黑心的官吏們硬塞進了軍中。有些人年齡不及十五歲,隻要家中沒錢,也接到了從軍名冊。

於是,很多人家為了打點官府,搞得傾家**產。還有人為了逃避兵役,不得不遠走他鄉。

這都是李旭知道的,所以他並不為此感到吃驚。但合卜闌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的下巴徹底掉到了地上。“聖上征兵一百三十萬,征民壯服徭役者三百萬,凡外逃不歸或逾期不往軍中報道者,被抓住後,皆與搶劫同罪。很多人趕路趕得遲了,沒到軍中,就稀裏糊塗住進了監獄!”

“啊!”李旭長大了嘴巴,覺得渾身的酒意直往頭上湧。這次決議南返,計劃地就是憑借手中的財物賄賂官府,找機會把自己從征兵名冊上劃掉。如若不成,就從軍殺敵,說不定憑著目前的一身本事,也能博取些功名。沒想到未入長城,已經成了朝廷的罪犯。與搶劫同罪,自己長了這麽大,幾時拿過別人一針一線!

努力看了看對麵的徐大眼,李旭希望此刻他能想一個好主意。目光所及,卻看見一條白亮亮的口水從徐兄的嘴角淌到了矮幾上。坐在他旁邊的那個歌姬眉頭緊皺,看上去說不出的厭煩。

“仗還沒開打,消息已經傳到草原來了。依我看,你還是不要回去的為好。雖然你們兩個都是英雄,跟著如此一個混蛋皇帝混,能混出什麽好結果!”阿史那卻禺見李旭兩眼茫然,趁機提出自己的建議。

有家歸不得,蘇啜部又不能留。難道自己真的要跟著這個奸詐的阿史那卻禺混日子嗎?李旭覺得頭暈暈的,心裏有無數個想法,卻沒有一個能經得住推敲。

“蘇啜部不過萬把人,怎配留住你們這樣的英雄。跟著我,阿史那卻禺可以保證,你們兩個的功名富貴唾手可得。至於女人名馬,你看上哪一個,我立刻給你取來!”阿史那卻禺帶著幾分酒意,微笑著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