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院子中又響起了腳步聲。門一動,出來的還是方才那位家仆,先行了個禮,然後一邊掏出方巾來擦汗,一邊氣喘籲籲說道:“我,我家老爺去軍營公幹,此刻尚未返回。大公子請,請二位貴客到前門,他在那裏恭迎故交!”

劉弘基道了聲謝,將馬韁繩丟給家仆,拉起離李旭向前門走。那仆人以目相送,直到二人的身影走得遠了,才把兩匹馬一一牽到院中。

大隋朝承襲漢製,官府衙門都是坐北朝南。如果職位高到可攜帶家眷上任,官員的妻兒老小通常都安置在衙門後宅。平素公務往來,客人走得全是前門,隻有私交甚好的朋友或者自家晚輩才走後門入內。幾百年後,貪佞之風大行,“走後門”一詞也由此而來,這是後話,咱暫且不提。

而驚動主人家特地到前門迎接的客人,則是家中貴賓。所以劉弘基雖然以晚輩之禮求見,卻被主人安排到前門相迎。

李旭沒有官場經曆,全然不知道這些規矩。被劉弘基拉著,慢慢走到前衙。前衙正門也是四敞大開著,那卻是處理國家公務之所,非主人家迎客之地。二人路過正門,向前又走了幾步,在前方側門邊停了下來。

供貴賓出入的前側門早已被仆人打開,幾個衣著整潔的男性家丁手持長長的掃帚,象征性地在門前“掃”出一條道路來。主人家笑著迎出,走到劉弘基麵前站定了,雙手附心,胸前環抱,躬身說道:“建成見過弘基兄,不知大兄遠來,未能出迎,望大兄勿怪!”

那邊劉弘基早也把身體躬了下去,興奮地說道:“不告而來,多有冒昧,望賢弟莫笑我唐突便是!”

二人相對揖了一揖,禮成,四手相握,同時大笑著說道:“你我兄弟有三年多沒見了,沒想到今日竟在這裏相遇!”

笑夠了,劉弘基將李旭拉上前,給二人介紹道:“這是我的另一個好兄弟,上穀李旭,字仲堅。這是我的自幼好朋友,唐公的長公子建成,字子固!”(注4)李旭聞言,趕緊上前半步,雙拳緊抱於胸口,行了一個拱手禮。建成是有官職在身的,所以虛握了雙手,以士人見百姓的拱手禮相還。

互相見禮完畢,劉、李二人應主人之邀入門。邊行,建成邊問道:“仲堅兄出身上穀李家,不知道與古之飛將軍有無關係!”

“李某不才,愧對祖先威名!”李旭再度拱手,正色回答。

上穀李家一直自稱為飛將軍李廣遺脈。李旭雖然出身末枝,這個血脈傳承卻能算得上貨真價實,因此信口而答,提及祖先時臉上恭敬之情並無半分做作。聞此言,唐公長子建成大喜,拉起李旭的手大笑道:“如此,我們便是同族,先祖武昭王亦是飛將軍之後。”

“還不見過世兄!”劉弘基笑著推了李旭肩膀一把,說道。

“仲堅拜見世兄!”李旭紅著臉,施禮。他從小到大見過最高的官員就是步校尉,所以自從打劉弘基嘴裏聽到唐公兩個字,就加了十二分小心。唯恐不留神答錯了一句話,聽錯了一個字。如今劉弘基既然說二人是兄弟,他便再不能像剛才一樣以陌生人初次見麵的拱手禮相拜,站直了身體,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平揖。雖然就是抱拳、附心、躬身,三個動作,卻也累得額頭上冒出汗來。

“見過仲堅兄弟!”李建成微笑著還了一個平揖。

趁人不注意,李旭偷偷抹了一下額頭,心中好生後悔陪著劉弘基來遭這份罪。涼武昭王李暠的名字他聽說過,上穀李家為了抬高自家身份,特意把這位八竿子打不著的本家修進了家譜裏。按輩分,李旭算得上此人九世孫,漢將軍李廣的二十五世後人。李建成亦自言為李廣之後,如果兩人差上幾個輩分,難道自己還能上前叫爺爺不成?

正在胡思亂想著,又聽李建成說道:“家父去軍營處理公務,所以不能前來相迎。二位可去客房小坐,我已派人去告知,家父得信後便會趕回!”

“可否先去拜見伯母大人!”劉弘基笑著問道。

“母親大人正高興弘基兄到來!”李建成微笑著答。三人又向前走了幾步,繞過一個回廊,由仆人帶著,把李旭安置在客房內飲茶。隨後,劉弘基拉著建成去拜見唐公的妻子竇氏。

待眾人的腳步聲都去遠了,李旭方才喘過一口氣來。一路上又是平揖,又是拱手,咬文嚼字的甚是心累,他都沒顧上看看國公家的宅院是什麽樣子。此刻在客房中坐定了,才發現所謂貴胄之家的陳設也很簡單,整個客房不過是一桌,二椅,兩個高腰花瓶,一套文房四寶而已。尚不及自己見過的一些地方大戶人家奢華,隻是房間布置得幹淨了些,窗子上糊得不是紙,而是數塊雪一般的白絹。

南窗下,還放著一張琴。古色古香,弦麵上纖塵不染,顯然是每日有人擦拭過的。李旭放下茶碗,漫步上前,信手拂了拂,琴聲如高山落水,落錯有致。

縱使琴藝平平,他也知道這是把好琴了。仔細打量琴麵,見斑駁花紋古意盎然,琴尾處裂痕微微,竟有些焦糊的痕跡。

“焦尾!”李旭大驚,趕緊從琴旁閃開。這可是價值千萬的至寶,乃漢代蔡邕親手所做。當今皇帝才華橫溢,要想得到他的賞識,各地學子們必須彈熟的就是《蔡氏五弄》。想到當年自己為考取功名所做的種種準備,他的心猛然又劇烈地跳了起來。(注5)為了來見唐公,劉弘基在路過盧龍郡時特意拉著他買了幾整套行頭。如果吳黑闥等人見了李旭現在儒冠錦袍,腰懸著看不中用長劍的古怪樣子,肯定會笑得打跌。但這種溫文爾雅的行止卻曾經是李旭夢寐以求。離開易縣故鄉的之前,他無數次期待自己長大後會以一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麵目立世。

想起當年的誌向,經過柳城時看到的通緝令又浮現在心底。所謂李富梨,徐達嚴,肯定就是自己和徐大眼。官府為什麽犯了如此愚蠢的錯誤,非但弄錯了二人名字,連長相都差之千裏?

無論如何,自己現在已經成了通緝要犯。唐公真的肯擔當,幫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脫罪嗎?李旭不敢肯定,也不敢奢求,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著,跳得頭皮都隱隱發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