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人算不如天算(上)

就在梅兮顏離開葦城、去愽城搬救兵的當天深夜,越國乾邑下了開春後的最大一場雪。白茫茫之中,北城門悄然打開,兩輛車駕駛進了城中,直奔王宮而去。

默默的匆忙漸漸恢複成緊張的平靜,夜裏的王宮燈火寥寥,與平日似乎沒甚區別,但是,整個內苑卻彌漫著令人壓抑的氣息。

尹沐江的寢宮。

寬大的火炕上,麵色蒼白的尹沐江緊閉著雙眼,昏睡著。身上的被子隻蓋了大半,露出左腿來。但原本健壯的左腿隻剩下大腿和膝蓋,膝蓋以下空空****……

越國第一醫官葛藤剛將尹沐江的被子蓋好,等在一旁的形容憔悴更甚於尹沐江的尹扶思便急切地問道:“葛醫官,你不是說我父王很快就會醒麽?已經半個月了。”

嘶啞的嗓子艱難地發聲,已完全聽不出這是十二歲的尹扶思的聲音。

旁邊,丞相章靜言、大將軍屠一骨和隰澤也將目光轉向第一醫官葛藤,等待他的回答。

鬢間微白的葛藤垂首站立,謹慎地回答:“國主力戰熊羆悍獸,又受重傷,更經曆喪子之痛……傷心鬱結、失血過多、體力枯竭,因此氣血瘀滯虛虧、髒器有衰竭之象,需要慢慢調養才能……”

尹扶思渾身顫抖,跳腳問道:“慢慢調養是多久?”

葛藤沉默片刻,答道:“這個……”

“公主,先等葛醫官的藥煎好了喂國主一服,再讓葛醫官診吧。急易出亂。”內心雖焦慮卻仍不失分寸的章靜言緩緩出聲,安慰尹扶思。

尹扶思轉頭看向章靜言,眼睛一紅,眼淚再也止不住,哽咽著說道:“章丞相,我二哥……”

“老臣已知道,等國主服了藥,便要再去世子府上看看。”章靜言黯然說道。他早已接到了屠一骨傳回的密信,已去世子府安撫了一次。

“公主,此事暫時不能與任何人說起,切記。”屠一骨繃著臉開口說道。

“我知道。”尹扶思抽泣著,點頭。

一場春蓃,本是掩蓋偷襲洛津的狩獵,沒有人能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罕見地遇到了冬眠後醒過來的大小兩頭熊羆,突然遭遇這種需要提前布置陷阱圍獵的悍獸,實在防不勝防,世子尹扶之喪命;尹沐江最喜歡的獵犬烈溪,也突兀地露出凶殘本性,咬掉了尹沐江的左小腿。

由於尹沐江受傷後一直昏迷,醫官所帶藥品不足,三月初九剛出獵,三月十一就悄悄地將尹沐江送了回來。為了不加劇尹沐江的傷勢,從北獵場到乾邑,足足走了十三天。更為了不泄露消息,尹扶之的屍身還留在北獵場沒有運回來。

等了一個時辰,將熬好的藥湯給尹沐江灌下去,卻始終沒有蘇醒的跡象,屠一骨和章靜言卻是不能再等下去。雖然是從北獵場秘密返回,但難保不被什麽人看到,屠一骨要做好各種防範措施,以免其他國家趁火打劫。

章靜言更是要時刻注意世子府的情況,以免他們稍有不慎,走漏消息。

越國現在是如履薄冰,需要他們打起全副精力去挨過這場劫難。

即將到寅時,尹沐江的房間裏隻剩下尹扶思和葛藤,屠一骨著隰澤守在外間,一步也不離開。尹沐江最寵信的樊公公樊召圃,隻能候在寢宮外,用“合理”的理由,將一切靠近寢宮的人支開。

事關重大,所用必須是心腹才能安心。

“公主,這些日子你也沒好好休息過,回去歇息一下吧,國主短時間內不會醒來。”葛藤看著坐在炕邊靠著牆壁,有些發蔫、頻頻迷糊點頭的尹扶思,說道。

尹扶思抬起頭,順著葛藤的眼神看向房門,房門外還有人守夜,是隰澤。

“哦,好。”尹扶思呆呆地應了一聲,起身朝外走去。

她們本可以回淵華宮,隻要尹扶思一聲令下,沒有人敢將她們突然回宮的事情泄露出去。但尹扶思卻不想回去——二哥經常去宮裏看望她,給她帶很多新鮮玩意;烈溪,也是藏在宮裏被訓練出來的——那裏處處都留著她目前難以接受的記憶。

裝作懂事一般,尹扶思告知隰澤,她和玉骨去崇雲宮暫住。

自呂青野、梅兮顏他們被帶走之後,左寒山轉到了侍衛房去調理養傷,崇雲宮已經空了。

好在為了保養建築,即便沒有人居住,宮中還是有人定時燒炭火,保持一定的溫熱。

進入崇雲宮,原本精神不振、提心吊膽的尹扶思立即便換了一張臉孔,困倦、疲憊、懊喪、焦灼。

玉骨去浴室旁的火房燒熱水,準備給尹扶思沐浴。

浴室隻點了一盞小油燈,燈芯留得短短的,隻有一點點豆大的光亮。

尹扶思坐在浴室的小木墩上,畏縮著靠在牆壁。從出事到現在,半個月,她幾乎沒怎麽合眼,一閉眼,就看到尹扶之渾身是血,站在她眼前,厲聲質問她,為什麽要害他!

原來的計劃不是這樣的,她隻是想讓烈溪攻擊二哥尹扶之。

以二哥的身手,對付烈溪應該隻會受些傷。她試過的,烈溪如果咬不到獵物的喉嚨,就會咬到肩膀或者手臂。她帶了藥,隻要趁亂塗到二哥的傷口上,手臂是斷然保不住的。一國之主,怎麽能讓一個殘疾來做。

父王沒有兄弟,膝下隻剩一子一女,沒有二哥阻路,她是父王唯一的選擇。

她聽說過熊羆有多厲害,如果沒有專門針對熊羆做過圍獵計劃,那種皮糙肉厚,看著笨拙、實則相當凶猛的悍獸,是很難抵禦的。

當聽到熊吼聲時,看到父王的臉色一變,她便也擔心起二哥的安危,不自覺地便叫了一聲“二哥”。但這個詞,在早已聞了尹扶之衣物味道的烈溪麵前,是發動攻擊的命令。

烈溪衝了出去。

父王也帶人趕了過去。

等她騎著小馬跑過去時,二哥已經躺在血泊中,而父親後背幾條深深的血口觸目驚心。在震驚當中,她隻是小聲地叫了一聲“父王”,不知道怎麽回事,烈溪就發了瘋一樣朝著父王撲了上去。

那時父王正在全力對付那個巨大的熊羆野獸,烈溪像箭一樣掠過去,一口便咬在父王的左小腿上。就像平時訓練時一樣,烈溪咬中獵物便不鬆口,死命地搖晃著腦袋,想要將咬在口中的獵物撕碎。

等眾侍衛拚死一擁而上徹底殺死熊羆和烈溪時,父王也已經倒下去,半截小腿仍卡在烈溪森白的牙齒中,與膝蓋隻連著一點皮肉……

當尹沐江被抬進車駕後,尹扶思和玉骨也上了車駕,由玉骨來照顧尹沐江。在葛藤為尹沐江的斷腿止血包紮時,玉骨借著為尹沐江擦拭臉上血跡的機會,讓尹沐江聞了聞她藏在手心中的東西。

尹扶思看到了,沒有說話。從那以後,尹沐江便沒有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