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似是故人

梅兮顏一驚,轉身快步走到呂逸身邊蹲下,問道:“你沒事吧?”

“青野到底出了什麽事?”呂逸因痛苦而五官糾結在一起,卻仍舊不忘詢問呂青野的安危。

“說來話長,你還是先回去請醫官看看吧。”梅兮顏有些內疚,微微歎氣,勸道。

“先說青野的事,否則我閉不上眼。”呂逸相當執拗地堅持。

梅兮顏歪著頭仔仔細細地盯著呂逸的臉,看他一副強忍痛楚、青筋暴起的表情,卻半顆汗珠都不見。半晌,歎了口氣,問道:“您今年貴庚?這種小把戲你覺得很有趣麽?”

“被你看出來了?哎,這密道太陰涼,實在沒辦法出汗。”呂逸恢複了正常表情,拄著拐杖站起身來大言不慚地說著。

梅兮顏從懷中掏出呂青野的家書,連帶著還有那半塊鶼鶼鳥的玉珮也露了出來。當時以為要憑著信物才能讓呂逸相信,所以梅兮顏有意用家書卷著玉珮,以免單獨取出來麻煩。

呂逸目光掃過玉珮,眼底掠過一絲驚訝,旋即就將目光挪到信封上。

梅兮顏將玉珮收進懷中,隻把信封在呂逸眼前左右晃動,優哉遊哉地說道:“關於你知道的鬼騎的事,換這封性命攸關的家書。我有的是閑工夫,但呂青野,沒有了。”

呂逸看著捏在梅兮顏手裏的家書,又再次看向梅兮顏,目光裏逐漸透出一種審視,正色說道:“丫頭,能和我談條件的人不多。”

“嗯,如果尹沐江是第一個,我是否是第二個?”梅兮顏依然故我地笑道,完全不將呂逸隱含的威脅放在眼裏。

呂逸眼角一跳,逼視著梅兮顏。他已五十八歲,見過形形色色各種人物,即便他身手不高,但常年在王廷之中、戰場之上磨礪出來的王者氣勢和銳利的眼神卻足以震懾群臣。他想試試眼前這個丫頭的膽量和氣度,是否有資格擁有他呂家祖傳的婚珮。

在眼前的情勢下,如果換了別人這樣看著梅兮顏,梅兮顏大概會還以一個輕蔑的冷笑。除了年齡的差距,憑什麽在她麵前擺王者架子!

但這個人到底是呂青野的父王,梅兮顏也不想掃呂逸的麵子,便也微笑著正視呂逸的雙眼,沒有攻擊性,也不挑釁,隻是一瞬不瞬地看回去。

在內心裏,梅兮顏是不會承認她這種舉動,純粹出於愛屋及烏的心思。

片刻,呂逸目光裏的冷冽褪去,隻留下一些讚賞之色,感慨道:“看來青野真是結交了不得了的人物,年輕一輩中口氣如此狂妄卻有資本的,除去樞國新國主羅夕,倒是很難再想到第二個。”

“從身份地位上來說,我們原本就是平等的,何來狂妄一說。”梅兮顏向來討厭倚老賣老的語氣,即便這位是呂國目前的國主,很可能日後會與他談判互市等,但梅兮顏仍是小小的反駁了一下。

如此說法不啻是承認了呂逸的猜測。

呂逸既知道了梅兮顏的真實身份,倒也不以為忤,隻是心中納罕呂青野送這個丫頭玉珮是要做什麽。以兩人的身份,幾乎很難走到一起去。

但對於梅兮顏,他卻另有一層好感。歎口氣,目光看著火把最上端飄來飄去無法定型的火苗,悠悠說道:“好。不繞彎子,我對鬼騎並無惡意,相反還有些敬佩。二十多年前在猿哀山梅花坳遇到過一位,算是不打不相識,她自稱鬼首——”

梅兮顏一直含笑的目光突然變得凜冽,斷然問道:“不可能。她怎麽會在你麵前坦陳自己的身份?”

前代鬼首,正是梅兮顏的母親——梅盈袖。在梅兮顏出生後,殞命——死於難產。

呂逸卻自顧自繼續說道:“她是我十分屬意的女子,相談甚歡,可惜,我終究不是她……”

梅兮顏突然一伸手扼住呂逸的咽喉,也掐斷了他的聲音,雙目如劍,似乎想刺穿呂逸般惡狠狠地說道:“前代鬼首乃是樞國的王後,你雖為呂國國主,但若再敢汙蔑我母親,我一樣殺你!”

呂逸倒是仍舊波瀾不驚,扭一扭脖子,梅兮顏便鬆了一分力氣。

他與梅盈袖,也不過就是見了幾日光景,說了幾句話而已。但梅盈袖那抹倩影,卻始終藏在他心底,這麽多年都沒有忘記過。

他欽佩她的身手,更喜歡她的超然。隻可惜,她心中有人,更為了心中那人,敢於扛下任何痛苦。他於她,始終不過是個誤闖入領地的外人罷了。

看到梅兮顏鐵青的臉色,呂逸輕歎一聲,道:“你果然是她女兒,長得很像。陳年舊事,我也不想多提,斯人已逝,徒增喟歎——我知道的說完了,信給我。”

隻聽到這一點點故事,梅兮顏覺得不甘。但涉及到母親的過往的舊相識,不是父親,不是鬼騎,卻是呂國的國主,怎麽想都覺得不像是好事,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問下去。

臉色青白不定,猶豫片刻,梅兮顏緩緩鬆開鉗製著呂逸咽喉的手,將信塞到呂逸手裏,寒著臉走到一邊背靠著牆壁出神。

呂逸看到信封上的火漆印,伸出手指細細摩挲著,不禁鼻子發酸,眼睛有些濕潤。咬咬牙,硬是把那份長久而深刻的思子之情克製住,有條不紊地撕開信封,取出信箋細讀起來。

信中呂青野以梅兮顏稱呼,呂逸嘴角稍微抖了抖,心中卻在猜想呂青野是否知道梅兮顏的真正身份。呂國國主的玉婚珮,可不是隨便能送的東西。好在呂青野已在呂國境內,照理很快就會回王宮,他屆時可以當麵問他。

良久,呂逸才仔細疊好信箋、塞回信封,揣進懷裏,皺眉問道:“你適才說三小子永遠不能叫我父王,是何意思?”

“我說過這句話麽?”梅兮顏心情不好,悠悠地反問一句,擺明是耍賴。

“你——個鬼丫頭!”呂逸倒也不惱,嗔怪一句,轉而換一副鄭重的語氣說道:“羅國主,謝謝你對青野的幫助,明日我會指派青原做督軍,立即調兵去支援。關於兩國結盟互市之事,倒是非常好的提議,但我也要先與廷臣通氣後才好運作,不知你能在愽城停留多久?”

梅兮顏獨自立在一旁時便有些後悔,她很久沒有在旁人麵前失態過,卻在聽到關於母親的隻言片語時無法自持,心中著實懊惱。

更沒想到呂逸的決斷如此迅速,甚至沒有問過關於呂青莽的任何事,倒是有些驚訝。但那畢竟是呂國的國事,與她並無幹係,便也不問,答道:“消息已帶到,我明日返回樞鑰,結盟之事,稍後我們兩國派特使共同商議日期吧。”

二人在密道裏分開,梅兮顏卻已不似剛入密道那般輕鬆。呂逸的話不像說謊,那麽,他確實與母親相識,為什麽逸人沒有對她說過。逸人作為前代鬼騎僅存的長壽者,鬼騎的事他都清楚,怎麽會不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告訴她。

猿哀山遠離樞國,母親為什麽會到猿哀山來?聽呂逸的意思,母親似乎在那個叫梅花坳的地方住過一段時間?二十多年前,具體是二十幾年?是母親進宮前麽?亦或者是在進宮後?呂逸是否就是她的身份總被人質疑的始作俑者?

一個人在密道裏,不用顧忌別人的心事動作,也無須防備任何人,思緒如野草一樣瘋狂地滋長。邊走邊想,邊想邊走,最後腳步似乎不受控製般要停下來,不肯再向前移動。

她還有問題想問呂逸,她想多了解一些母親的生平,哪怕是呂逸帶著緋色回憶的片段,她都想知道。

在樞鑰王宮,沒有人敢提及這位前王後,即便是群臣偶爾的幾句埋怨,都會遭來父王的嗬斥。為數不多的記憶中,一生為人處事柔弱的父王,隻在處理兩件事時,強硬得像個男人——一件是母親的問題,另一件是立自己為新王。

心亂如麻。

在密道裏呆呆地坐了許久,久到鬆油的火把隻剩下微弱的光亮,梅兮顏才緩緩站起身來。臉上有濡濕的涼意,竟不知是何時流下淚來,伸手抹了抹臉頰,擦幹了淚痕,她轉向了通往正熙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