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父母心

梅兮顏見呂逸不說話,眼神有些迷離,有些擔心地再次提醒道:“你的傷勢不輕,年紀也不小了,需要醫官照顧。”

呂逸歎口氣,自嘲道:“這可真是虎落平陽,你個小丫頭都敢對我說‘年紀不小’的話了?”

“在自己的地盤上隻能說是落架了,我才是虎落平陽。”梅兮顏故意嘲弄著反駁,見呂逸又要爭辯,立刻搶白道:“你原本就是老頭兒,我違心對你說‘你年輕有為’,你老臉受得住麽?”

呂逸輕哼了一聲,嗔怪道:“我要是沒挺過這一關,就是被你氣死的。”

“你這早已‘病入膏肓、苟延殘喘’的身體可是你自己折騰出來的,少賴到我身上!”梅兮顏終於揭穿了他裝病的伎倆。

“隻要遇到‘名醫’,我就能被醫好。”呂逸不以為忤,竟意有所指地說道。

梅兮顏冰雪聰明,知道呂逸暗指呂青野為他的“名醫”。如此看來,呂逸裝病,實則就是為了欺騙越國,以期能以老國主病重為借口,讓越國放呂國世子回國繼位,相當於將呂青野救出越國。

可憐他這一片苦心孤詣,還沒有來得及接回呂青野,越國已經打了洛津的主意,先動了手。不由得惋惜道:“可惜了,能醫治你的名醫正被困在葦城。”

黑暗中,呂逸對著梅兮顏聲音的方向,嘿嘿一笑,感慨了一句:“這麽厲害的姑娘,竟然不是我的女兒,哎!”

若她不是樞國國主,與青野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哎……呂逸心中惋惜。

“別想著占我們母女便宜,不論你是國主還是老頭兒,再逞口舌,我真會揍你的。”梅兮顏揚了揚拳頭,拳風在呂逸麵前掃了掃,帶起一絲絲涼意。

呂逸嗬嗬一笑,氣息牽動傷口,疼得擠了擠左眼,輕輕撫著左胸,問道:“我那三小子功夫有長進沒,和你相比如何?”

“不用指望他給你找回麵子,你們父子倆加一起也不是我對手,功夫都被心眼兒墜住了。”梅兮顏撇撇嘴,不屑地說道。

聽到梅兮顏的風趣回答,呂逸忍俊不禁,剛笑一聲,卻又震動傷口,不由得繼續捂著胸口苦笑。

聽這話,青野與這丫頭交情確實匪淺。而且,能被眼前這個鬼靈精的丫頭說“有心眼兒”,這個兒子顯然比自己了解到的更加厲害,讓呂逸更覺老懷得慰,對自己眼下這一切決定都更加堅定。

“到底哪裏安全,我送你過去。”見呂逸這副模樣,梅兮顏忍不住關切道。話一出口才猛然憬悟,自己竟然在關心呂逸,生怕他真有個不測,呂青野那邊沒有人支援。

呂逸靠著牆壁,雖然在梅兮顏麵前硬撐,但終究露出了虛弱萎靡的神色,微微顫抖著聲音說道:“現在隻有這裏最安全,等天亮之後再說吧。”

呂逸一直以為呂青莽若篡位,首先必然是控製住所有廷臣,占領整個愽城和王宮,最後才會逼自己讓位,沒想到自己成了暗殺的第一個目標。

既如此,青莽一定已在愽城內外都做好了布置,等刺客故意聲張驚動所有人,他便有機會去宮外通知王廷重臣,再趁他們不備控製他們。

這個時候宮中正亂,人多眼雜,想出去找人也難找,不如等到外麵的搜查都略微有了秩序,他再去找。

而且,一旦宮內發生突發狀況,他預留有應急手段。算一算,也要天亮之後才能安排妥帖,他這個時候出去,反倒會讓青莽利用他來牽製宮中的侍衛,影響布局。他不出去,青莽還會忌憚隱在暗處的他,不知何時便影響他的篡位大計。

梅兮顏在漆黑之中,見呂逸一臉疲憊卻不慌張的神態,東拉西扯,卻絕不提及刺客刺殺他之事,漸漸也猜出了呂逸的用意。

照目前的情勢來看,刺客該是呂青莽指使的,此刻外麵已被呂青莽控製了。

這老頭兒精明得很,既然已想到裝病來迷惑外人,以便能盡快接回呂青野,那麽,對於覬覦王位的呂青莽定然也有應對之法。不與自己說也無可厚非,畢竟她是鄰國國主,哪有讓別人看自己王廷內亂的道理。

不問、不說,是他們目前最好的相處方式。

本想追問呂青野的援軍是否正常出發,但看到呂逸越發蒼白的臉,便又忍住了。若是已出發,自然不用她擔心;若是沒有出發,這個時候也不能指望他再下道諭令催促出發。

壓下焦慮,梅兮顏伸手覆在呂逸額頭上,觸手之處滾燙,但身體卻在發抖,說道:“這裏太陰寒,你不能待這裏,我帶你離開。”

呂逸沒出聲,看來是有些支撐不住。

梅兮顏背著呂逸走到密道的岔口處停下腳步,轉開了通往正熙宮的密道開關,拐進了密道。

打開牆壁機關,梅兮顏將耳朵貼在書架背板上,凝神細聽外間的動靜。有三個人的腳步聲和對話從外間傳來:

“聽說二王子被刺,似乎也是這個刺客幹的。”

“二王子就是在去支援世子途中被刺的,這個刺客不想有人去支援世子。”

“世子搶回了望烽和葦城,越國不會善罷甘休的。這個時候行刺二王子和國主,除了樞國的鬼騎有這等神出鬼沒的身手和想搶奪咱們呂國地盤的野心,實在也沒有其他人了。”

“這個時機找得真準。明知道咱們和越國在對峙,這不是等於與越國左右夾擊咱們麽,明明去年年底的時候還和越國打得你死我活的。”

“哎,誰叫咱們糧食多呢……”

“不是說樞國不允許主動與別國開戰麽。”

“不好說!現在這個女國主敢隻帶著幾個鬼騎去鐵壁城支援,你見過這樣的國主麽?”

“別說了,這裏沒人,我們走吧。”

呂逸聽得出,這是自己的親侍衛隊侍衛的聲音,他們還在搜索刺客,看來呂青莽暫時沒有控製他們,也許是怕這些侍衛反抗,鬧得動靜太大。

等他們徹底離去、正熙宮原本住著的四個下人將房間重新整理好、關好門窗離開,梅兮顏才打開機關,將呂逸背了出去,隨手帶來的帷幔鋪在呂青野床榻之上,以免呂逸外衣上未幹的血跡染到床鋪上,才安置呂逸躺上去。

這裏是正熙宮,除了幾個下人每日清掃打理,沒人會來,梅兮顏挑這裏當真膽大又心細,呂逸不由讚道:“你倒是有心,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果然這裏最適合。你也受傷了,咱們就在這裏歇歇,養養精神。”

梅兮顏很想出去探探情況,但看呂逸的模樣,不過勉力強撐而已,又不放心他一人在這裏。

如今呂國竟把那刺客的身份安到她樞國頭上,她怎能袖手旁觀。況且,適才在呂逸寢殿裏交手的那人,她也懷疑與鬼騎有關。呂逸活著就能證明樞國的清白,還能知道母親的往事,實在不能置之不理,隻得留下來。

呂逸怕自己失去意識,繼續喃喃地與梅兮顏搭話,說道:“旁邊有一張躺椅,你去歇一下。”

梅兮顏卻不動,她身上血漬未幹,碰到哪裏都會留下痕跡,唯一一條帷幔已經被呂逸用去,她隻能站著等血跡幹涸。

但又不想辜負呂逸的好意,她輕聲說道:“你睡一下,我守在這裏,不會出事的。”

呂逸輕歎一聲,轉動目光看向站在黑暗中的梅兮顏,纖細高挑的身影站得筆直,看上去堅毅無畏,連周遭的氣息都被侵染上一層無堅不摧的銳氣,心中暗道:你們母女連自信的語氣都是一般。

呂逸卻不知自己已經有些神誌不清,心中所想不經意地嘟囔出來,但梅兮顏也正分心思考鬼騎的事,沒有聽清,以為他隻是感慨方才的變故,也就沒放在心上。

心頭迷蒙之際,呂逸突然在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麵,是自己的王後正在為呂青野縫製新衣,精神又清明一些,竟小聲說道:“丫頭,旁邊櫃子裏還有一套棉被,鋪到躺椅上休息一下吧。”

梅兮顏緩緩移動目光,目不轉睛地打量床榻上的呂逸,一瞬間,這個年邁的老人似乎與自己父王的形象重合了,隻是這種關心的話語,卻從未曾聽到父王說過。除了鬼騎,最關心她的兩個人竟然是呂國這對父子,不知為何竟突然生出一絲倦意。

輕移腳步,無聲無息地開了櫃門,裏麵衣物、被褥等齊全,下層還有一個小笸籮,定睛細看,是個針線笸籮。

看到衣物,梅兮顏順手便拿了一套,想換掉身上血汙的衣服,拿到手中才想起,這是呂青野十二年前的東西,那時不過是個少年,現在已是人高馬大的青年,自己與他身高隻差半個頭,這套衣物她穿不了。

“穿吧,給我也拿一套。”呂逸突然又說了一句,“這是青野他娘親手為他做的,每年一套新衣服,上麵的新,下麵的陳,二十歲之後的都是按我的身材做的,倒是不知道那小子能不能穿。”

梅兮顏的手抖了一下,原來王後還可以親手給孩子做衣裳,她不知道,更沒穿過。

呂青野雖然被送去越國做質子,但父母健在,且無時無刻不在掛念他,竟讓梅兮顏生出一些羨慕與嫉妒,順口扯了一個謊道:“可惜了,他長得有些瘦小,撐不起這些衣服。”

呂逸的語氣一滯,哀哀地歎道:“是麽,在越國一定吃了很多苦。”

梅兮顏聽出呂逸的悲傷,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便想安慰他一句,卻聽到呂逸自我安慰道:“沒關係,還有十五到二十歲的,總有能穿的,等他回來,他娘會再給他做合身的。”

雖然呂逸隻是正常陳述,但在梅兮顏聽來,卻像是顯擺呂青野有個好母親,不由得暗中瞪了呂逸一眼。伸手從上麵扯了一套衣服扔到呂逸身邊,端起小笸籮,又多拽出一件中衣,走去密道更換。

多取的這件中衣,是梅兮顏一時賭氣,想撕開來重新包紮傷口用的。手指摸到衣邊的針腳,細密又平整,一個慈祥的母親的幻影便浮現在腦海中,再也下不去手撕了它。

細細地摩挲著那些針腳,輕輕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