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人質(下)

爹!田鯀在心中大喊了一聲,震驚的目光隨著父親的跌落而逐漸茫然,雙唇抖得不能自已。

老人的身體癱在城牆上,雨水迅速將他臉上的血汙衝洗幹淨。那麵容看上去,依然剛強、果斷!

城頭上被擄的家眷們驚叫聲一片,似乎懼怕這便是他們最後的下場。

城下的金吾衛卻徹底沉默了,幾千人一聲不出,連抽泣聲都忍住了,隻有雨水打在他們臉上、身上的聲響——沉默,足夠驚心動魄。

“你個畜生!” 目睹老父親為了成全他而自戕,田鯀目眥盡裂、雙眼通紅,刀柄幾乎被他右手捏斷,咬牙切齒地對著城頭大吼道:“叫呂青莽出來!”

這吼聲裏還有他強忍的憤恨、他的遺憾、他所有的痛苦!

麵對自行了斷的田鯀父親、暴躁的田鯀,成巡仍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用左手拎著田鯀母親的衣領,將老人昏厥的提起來,微微抬了抬手上的刀刃,讓田鯀的心跟著他的手一起抬高到嗓子眼,然後毫無表情地說道。“大將軍正忙著,田將軍隻要命令金吾衛退下吊橋,放下手中的兵器,在下還可保證將軍母親的安全!”

看著橫屍在城牆下的老父親的屍體,再看看成戍手中瘦弱萎靡的母親,一瞬間,田鯀的氣勢弱了下去!

雨雖然涼,眼裏卻一直熱著,那是不停湧上來的淚,這樣一個強悍果敢的漢子,也忍不住熱淚,成巡那該死的木然的臉,卻明顯隻又嫌棄和不耐煩。

深深地呼吸一次,田鯀擔心成巡再傷害自己的父母,收斂了火爆脾氣,卻仍是不甘心地質問:“呂青莽犯上作亂,幹這些老幼婦孺何事!今日便就讓呂青莽得了逞,他也失了民心,敢坐上大位麽?”

“從古自今,哪位君王的座下不浸透殷殷血漬,不堆積累累白骨!若以這些老幼婦孺便換得一個天下,我呂青莽已算得上良善之君了!”呂青莽以城頭人質迫得沈非鑒暫時停手,便漫步走上城頭,正聽到田鯀的指責,竟大言不慚地回答。

“呸!弑父篡位的畜生,一派胡言!”田鯀剛被壓下去的憤怒火苗“騰”地又冒出來,父親的屍身刺激著他立即破口大罵。

罵完卻又後悔起來,生怕成巡那個畜生會遷怒到自己母親身上,眼裏的淩厲漸漸被擔心所替代。

呂青莽不以為忤,蔑笑道:“今日這一步原本就是父親與你們一同謀劃的結果,我不過是遂了你們的意,再求自保而已。至於我方才的話是一派胡言還是由衷之言,取決於我今後對它的‘詮釋’。田將軍若識時務,我仍舊視你為重臣,若不識時務——”

田鯀仰望著城頭,雨點砸得眼睛睜不開,隻好眯著,反倒更顯得不屑,聽到呂青莽話音停頓,渾氣又湧了上來,怒問道:“你待怎樣?”

呂青莽微微一笑,答道:“既不肯為我所用,留著豈不多餘。”

田鯀氣結,讓他投降是萬萬不能,卻又擔心老母親的安危,當真是糾結萬分。

一名哨探擠開人群到了田鯀身邊,焦急地附耳稟報:“莽軍控製了四大城門,我等搶不下城門,又有兩萬莽軍已進了城,虎衛卻被攔在東門外無法進入。”

田鯀心頭猛跳,除了對父親逝去的傷痛和對母親安危的擔心外,他一直沒有放鬆精神、做出失格之事。此時收斂悲痛,連忙問道:“其他廷臣、將領可有什麽動作?”

哨探一見眼前的形勢已相當緊迫,更是快速答道:“有些大人已經被大王子殺害,包括愽城的太守、長史和都尉三位大人及其家眷。其他的大人們組織了家丁護院幫忙奪取城門,另有一部分大人的親眷被呂青莽提前擄走了,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說到此處哨探恨恨地跺了一腳,稍作解釋:“大王子早在幾年前就開始在許多大人們的府上安插親信——實則都不是什麽起眼的人物,幾乎都是打雜的仆役——沒想到昨天半夜裏這些人竟避過家丁護院的耳目,直接暗殺大人,或者擄走家眷……”

田鯀手一抖,惴惴地問道:“樂相和武大將軍呢?”

“樂相和武大將軍早上進宮後便沒有出來,隻怕……”哨探黯然答道——兩位古稀老臣,隻怕已遭了呂青莽的毒手。

田鯀仰頭看向城頭上仍淋在雨中的各個廷臣的家眷,心中酸楚、暗自喟歎。國主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呂青莽今日造反已是早有預謀,甚至算計到每個廷臣家中,實在是防不勝防……

“相府和大將軍府現在怎樣?”田鯀忽然問道。

武烈長子武昀沒有官職,隻是一個普通教書先生,不知道是否遭了呂青莽毒手。

“兩府均是閉門謝客,看起來還好。但將軍府中,武昀先生沒在家,問管家何時出的門,說是昨日出門訪友未歸。”

田鯀暗暗在心頭盤算:金吾衛不過一萬二千人,這裏有六千人,還有分散在外城四門和內城門前,很難抵抗兩萬莽軍,內城隻怕要不保。

但武昀的反應倒讓他心中燃起一絲希望。

昨晚他搜查刺客之時已經將國主遇刺的消息遞到了樂斯道和武烈的府上,旨在提醒他們做好防備。今日他們竟正常入宮參加廷議,想來已經有所布置。隻是此時還沒有見到成效,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拖住莽軍,給國主爭取反擊的時間。

“田將軍,收到最新戰報了吧?”呂青莽在城頭上俯視田鯀,又抬起頭,以手掌抵在額頭上遮住雨水,眺望遠處,好整以暇地說道:“虎衛鷹衛都已被我截殺在半途,此時我已經看到我的莽軍前鋒軍正朝這裏趕來,你們束手投降,我不會害你們性命。父親老了,自該我來接替他的位子,呂國還是那個呂國,我們仍舊為主臣,一切都沒有變。”

“我呂國的世子正在葦城抗敵,哪個與你這畜生是主臣!”田鯀看到站在呂青莽旁邊,被雨水淋得瑟瑟發抖的各個家眷和自己那昏迷不醒的老母親,立即氣不打一處來,罵道。

呂青莽緩緩搖頭,從容地說道:“青野不會回來了,他會死在葦城——因擅自逃離越國、挑起兩國戰爭之罪而以死謝罪!”

“放屁!”田鯀怒罵。

然而,田鯀的怒吼淹沒在遠處傳來的衝殺聲中。

白花花的雨幕的盡頭,似乎看到黑壓壓的人浪朝著他們席卷而來——那是兩萬莽軍,正在呐喊著“殺”字,掩殺向他的金吾衛軍隊。

聽著充斥在耳邊的喊殺之聲,似乎連雨聲都已膽怯地消退了。

田鯀複又抬頭看向城牆下的父親和城頭上的母親,眼裏是無盡的心疼與愧疚——沒能照顧他們周全是他的不孝,而他此戰亦可能丟掉性命,更無法解救母親並在膝下盡孝。

雙膝一曲,實實在在地跪倒在泥地之中,田鯀對著父親的屍身和母親各自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抵在泥漿中,熱淚一顆顆滴下,悶聲說道:“孩兒不孝!下輩子再為您兩位養老送終!”

狠狠咬著鋼牙,田鯀站起身來,紅著眼眶拔出腰刀,衝著仍舊站在吊橋上的侍衛們一聲大吼:“下吊橋,準備死戰!”

隨即便轉身推開人群去迎擊莽軍,再沒有回頭!

成巡隨即揮刀,要斬殺田鯀的母親。

呂青莽輕聲嗬斥:“人都走了,這個時候殺有什麽用!”

轉頭看著他們身旁那些嚇得臉色蒼白的其他家眷,呂青莽微微皺了皺眉,低聲吩咐成巡將人質們帶回箭樓。

為了這一天,他提前布置了幾年,將心腹死士自然而然地安插到各個廷臣要員家中,一旦他起事,不服從他的廷臣將會被那些死士暗中殺死,若實在無法下手的,便擄去他們的親人。

呂青莽深知活人才有用處,擄這些人過來並不是真的要殺掉他們,隻是為了牽製住廷臣,不讓他們即刻便組織起有效的反攻,等自己的援軍一到,這愽城裏的所有廷臣官員,都將是他砧板上的肉,隨他怎麽砍剁。

隻是想不到田鯀這一家竟這麽剛烈。

內城的護城河前,金吾衛與莽軍已是一片混戰。

戰陣中有一個魁梧的漢子,氣勢如虎、力大如牛,每一刀下去,都會劈下敵人身上的一部分。那人是金吾衛將軍田鯀,所有的悲憤都化作力量,讓他無所畏懼、所向披靡。

吊橋又被拉了上去,不少人被砍進護城河中,血液染得河水一片殷紅。

雨點砸在刀鋒上,又和飛濺的血花混在一起,透明中滲著紅光。

金吾衛被莽軍團團圍住,泥濘的地麵上斷臂殘肢和屍體混在一起,雨水稀釋了血液,又被踩進泥水中,泛著慘烈的紅。

雙方都是最精銳的戰士,莽軍分成內外兩部分,裏麵的人殺敵,外麵的人掠陣,以人數的優勢如同蟒蛇一般、緩慢卻致命地吞噬著對方。

雨漸漸小了,但鮮血卻肆意地噴濺,護城河邊猶如血池地獄一般。

被田鯀派出去尋找攻城物的兵士們恰在此時趕了回來,每人都推著一輛獨輪車,上麵有木板,或者是木桶,橫衝直撞地衝進戰團,打亂了莽軍的外層包圍。

田鯀一邊砍殺一邊心中遺恨,到底來晚了一步,若吊橋還在他們手中,便可以攻打城門,此時,卻已完全派不上用場了。

眼看著死傷的兵士越來越多,田鯀也受了兩處刀傷,正拚命之際,突然聽到身後吊橋摔落的聲音,隨即聽到亂軍中發出一陣驚呼。

轉頭一看,竟然是吊橋再次被放下,雖不知怎麽回事,但田鯀立即下令將載著木板和木桶的獨輪車推過吊橋。

木桶裏裝的是從百姓家中湊來的火油,幾個兵士將火油潑到木板和城門上,掏出火折子將火油點燃,又將木桶置於城門之下,等待這些火油燃燒起來,摧毀城門。

雨勢一小,城頭上的莽軍便張弓搭箭射向城門下的侍衛,然而火勢已起,火舌舔舐著潮濕的城門,冒出滾滾黑煙,嗆得離著城門近的莽軍眼淚直流。

城門外的莽軍見城門遭受攻擊,事關成王敗寇,豈能讓金吾衛得逞,看到城頭上令旗一展,全員立即發出一陣雄渾的怒吼之聲。

上萬人一同發聲,聲勢之震撼直摧人心,氣勢上直接壓倒了金吾衛,一些年紀輕的金吾衛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

田鯀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和血水,聽著震耳欲聾的殺聲,雙手再次緊緊握住刀柄——拚殺這麽久,他知道大家都累了,而對方卻更像車輪戰,旨在消耗他們的體力。

虎衛不知能否攻進城中,這個時候愽城之中還能戰鬥的隻有金吾衛,必須鼓舞起金吾衛的士氣。

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田鯀用盡全力地吼道:“金吾衛上山是虎,下水是鮫,別讓一群犯上作亂的畜生看扁了我們!殺!”

隨即像一條血紅的鮫魚一樣鑽進了灰色服飾的莽軍陣中,身先士卒地劈砍著衝殺。

灰暗的人群中突兀地湧動著一抹紅色,是渾身浴血的田鯀和他刀鋒砍過帶起的血花,激昂的話語和刺眼的顏色激起了其他金吾衛們的膽氣和爭鬥之心。

夾在內城門與莽軍之間,他們也知毫無退路,唯有拚死擊敗敵人,才能活下去!

“殺!”眾人也都提起中氣呐喊出聲,抵抗對方的吼聲。

雙方陷入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