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恨(上)

明啟殿裏,除了狼衛的人將這裏嚴密監視起來外,空空****的大殿中央,孤獨地站立著被捆綁著的呂青莽。

早上,他在這座大殿裏將父親被刺的消息告訴各位廷臣,並將嫌疑引到樞國鬼騎身上。那時,被挾持了家眷的廷臣們都唯唯諾諾地聽他的擺布,不敢提出任何質疑,在興奮和忐忑中,他等待著莽軍的到來、新局麵的到來。

此時,他又站在這座殿中,卻是以階下囚的身份。沒了晃晃權威、沒了躍躍興奮,卻仍舊忐忑。父親會怎麽處置他,他又是否能找到一絲反敗為勝的機會來扭轉乾坤,是他從城門走到這裏的一路都在思考盤算的問題。

鬼騎?是了,那個偷襲自己的人一定是鬼騎,隻有鬼騎才有這般身手能在不引起他防備的情況下將他製服。最近呂青野與樞國國主暗通款曲的傳聞沸沸揚揚,那人自己也說是呂青野好友的屬下,除了樞國羅敷女,還有誰能有這樣神出鬼沒的屬下。

隻是父親為了除掉自己不惜和樞國聯盟,實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總覺得有些異樣的感覺。

不對!父親不可能和樞國有什麽聯盟。那人可能早就潛藏在我身邊,隻等我精神鬆懈的一瞬間偷襲我。

一定是父親故意命令他那樣說——模棱兩可——借著坊間的傳言來為呂青野鞏固地位,震懾群臣。同時消息傳到葦城去,還能嚇唬越國人,迫使他們不敢輕易攻打呂國,以免遭到樞國的攻擊。

一定是這樣!父親向來有將利於自己的人或事的能力發揮到最大的本事,這些風言風語正是最好也最不用付出任何代價的強大武器。

腦海裏一條一條地想著,良久,十幾個狼衛捧著一身狼衛的服飾走到他近前,小心謹慎地將他鬆綁後,換上了狼衛的服飾又重新綁了起來,再用黑色厚布遮擋他的雙眼,幾個人推搡著他,將他帶走了。

與此同時,另外三個與他同樣身形、同樣裝束、同樣布袋套頭的三個假的呂青莽也被帶往其他三個不同方向的宮殿。

沈非鑒到底沒有向武烈等人說出梅兮顏的存在。而樂斯道和武烈在見到呂逸時,梅兮顏已經藏在暗處,他們並沒有看到,因此,對擒住呂青莽的那個神秘人仍存有一定的疑慮。

弄出三個假的呂青莽混淆視線,這是樂斯道在聽完城門處發生的一切經過後想出的疑兵之計,防止呂青莽暗中埋伏高手跟蹤他尋到呂逸並傷害到呂逸。

偌大的王宮,呂青莽從小就玩遍了各個角落的王宮,被人蒙住眼睛拖著行走,左拐右拐地、竟也分不出到底是走到哪裏去了。

被人取下黑布後,呂青莽隻覺眼睛一瞬間有些不適應光線,略略皺眉閉上眼睛片刻,再睜開,才看到父親正坐靠在一張小小的床榻上,親侍衛隊和樂斯道、武烈等重臣均不在。

瞟了一眼周圍的布置,看起來像個普通的耳房,不知道是哪個宮裏的下人住的簡陋地方,想來是早已布置好了,親侍衛隊都在暗處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呢。

“你到底還是走了這一步。”呂逸看著頭發有些散亂的呂青莽,暗暗有些心疼,幾乎是歎著氣說道。

呂青莽卻對呂逸此時隱約流露出的心痛的語氣很是反感,深深地蹙眉,慍道:“是你逼我走的。”

呂逸痛惜地喟歎:“若你沒有此心,誰逼得了你。”

呂青莽眼中寒光一閃,向前賣了一步,逼問道:“我為什麽不能有這份心,那些六國大戰和呂越之戰時的老將軍們都已開始養老了,若不是我,呂國能有如今的強大麽?”

看到呂逸的眼神一閃,呂青莽傲然道:“論武功,呂越之戰我參加了,之後征伐多年,南方幾個部落都被我降服,南倉那些反民被我鎮壓得老老實實。青野有什麽?就是那兩座守不住的望烽和葦城麽?”

一提到自己的功績,呂青莽便對自己此刻所受的遭遇更加不忿,激昂地說道:“論治軍,我帶出來的莽軍紀律嚴明、各個驍勇善戰!你沒看到吧,你引以為豪的狼衛也被我的莽軍打得無可奈何!青野會麽?他連軍隊都沒有接觸過,葦城那個奸詐太守陳忠契那一關他都不一定能過去!”

發泄了一通,呂青莽長歎一口氣,用一種極度不甘又迫切渴望一個合理答案的語氣,狠狠地質問眼前的父親:“青野離開十二年了,完全不知道呂國這十二年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個對國家完全不了解、不懂征伐布陣的人,如何治國?為什麽你一定要認定是他,我到底哪裏讓你看不順眼?”

問題問出去那一瞬,這麽多年的委屈似乎也跟著釋放了出去,呂青莽眼眶一紅,鼻子酸得讓他咬緊了牙關。不能示弱,即便是在父親麵前,他也不要露出脆弱的一麵!

麵對呂青莽的質問,呂逸捂著心口咳了幾聲,眼中浮起一層痛心和失望交織的暗淡之色。強忍住心緒,調整片刻,才語重心長地說道:“治國不隻是治軍,你滿腦子想的都是征伐、征伐,可曾想過安定民生才是治國之本。一場戰爭要消耗掉多少國帑輜重,給百姓增加多少傷痛和負擔,傷多少國家的元氣,你又知道多少!”

說著說著,語氣便有些痛心疾首,呂逸又艱難地咳了一聲,平緩自己的氣息。

呂青莽“嗬嗬”一笑,冷漠地嗤之以鼻道:“你現在看到呂國強大了,沒有國家敢來犯了,所以把什麽百姓民生之道說得冠冕堂皇。五大國沒有一個省油的燈,若不是我這麽多年在外苦苦征伐、鎮壓,對外證明呂國的武力不容侵犯,怎麽能震懾住其他國的覬覦之心?南倉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麽!”

呂逸也無奈地感歎:“這隻是你窮兵黷武的借口,呂越之戰的結果已經證明了呂國的實力。”

呂青莽不可置信地質問道:“我‘窮兵黷武’?!”

那一刹那,被父親輕視的失落席卷了呂青莽,讓他忍不住追問道:“一直以來你就是這樣看待我在外出生入死的?我流汗流血為的是什麽,不是為了壯大呂國麽!到頭來隻落得你給我‘窮兵黷武’四個字?!”

再一次紅了眼眶,呂青莽委屈到無以複加。突然覺得這些年奔波征戰不停歇的自己像個傻子——用自己的血汗證明了呂國的強大,最終,卻被父親冠以一個“窮兵黷武”的惡名!

悲憤無可抑製,呂青莽別過頭,倔強地將眼淚憋回去。

向前走了兩步,突然怕被父親看到他濕了眼睛,又退回一步,憤然問道:“你若覺得我做得不對,當初我掛帥出征的時候怎麽不阻止我?我這一路升為大將軍,也不是你一時心血**就隨口封的,是我一步步打拚出來的,你既覺得不妥,何必給我兵符?”

呂逸很想下床去用手杖狠狠敲敲呂青莽的腦袋,將他腦子裏那些偏激想法全部敲掉!

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歎了口氣,輕聲說道:“為父的現在確實後悔了。當初見你熱衷於武功建樹,覺得放你到軍中去參與戰鬥,能鍛煉你的心智和體魄,更能讓你從戰爭中看到鋒利的兵戈帶來的不隻是勝敗,還有生靈塗炭,以期你能體會出什麽是戰爭的代價、生命的價值。然而,你體會到的隻有血腥殺戮為你帶來的快感,卻全然不在乎那些倒在沙場上的累累屍身。”

頓了頓,喘口氣,又惋歎道:“誠然,你的戰績讓小部落膽寒,讓其餘四大國不敢輕動刀兵,但你不懂節製的一味發動戰爭,卻也給呂國增添了不少負擔。我封你為大將軍的用意,隻為讓你能滿足於軍功的成就,逐漸打消好戰的念頭,然而你卻變本加厲。”

呂青莽麵罩寒霜,嘲弄道:“父親,你可真會說便宜話。什麽叫讓我‘體會戰爭的代價,生命的價值’?什麽叫‘隻體會到血腥殺戮為我帶來的快感’,卻不顧戰士們的累累屍身?”

呂青莽隻覺得五髒六腑裏有無數的手指在撕扯他的內髒,他拿那些手指卻無可奈何,又氣又痛地低聲嘶吼道:“我若體會出來,你叫我窮兵黷武,我體會不出來,你說我變本加厲。說到底做與不做都是我的錯,你何曾真正與我說明過你的本意,又何曾教過我該如何去做!”

呂逸知道,這個兒子鑽進了牛角尖,再次無奈的長歎一口氣,緩緩地說道:“從你第一次參加呂越之戰,我就囑咐過你,讓你多聽多看多想,每次都會問你最直接的感受,你除了回答我‘不甘失敗’和‘贏得過癮’之外,還說過什麽?青莽,國主這個位置不是別人一句話一個動作去教的,是要用心去體會其重量的,你的本性不能承擔這個重任啊。”

呂青莽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譏諷道:“原來父親是從小就在考驗我,青莽愚鈍,竟白活了三十三年,一直不知父親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