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旱天雷

三月二十八日,卯時,越國王宮。

一道霹靂劃破夜空,發出的哢嚓巨響,似乎震得房間都搖了搖。

這一場陰霾閃電和滾雷從寅正響到現在,雨還沒有落下來。

漆黑的崇雲宮中,偶爾會因閃電而有刹那的亮光,映照著長劍的鋒芒。

尹扶思雙手握著呂青野遺留在寢室中的長劍的劍柄,努力將自己擠進炕牆的夾角內。身體抖得厲害,完全無法抑製。

隻打雷不下雨的旱天雷,傳說是閻王親自出巡,懲罰留在人間的十惡不赦的惡人——一雷劈下,瞬間成灰。

雖然心中怕得要命,但尹扶思仍不肯對這旱天雷示弱。雙手握緊寶劍、盯緊進門的門扇,若是閻王敢走進來,她也會和閻王拚一拚。

耳中充斥著外間傳來的嘈雜聲響:

“落雷劈到了世子府,起火了。”

“宮裏各處小心巡防!”

尹扶思緊張得心已跳到了嗓子眼,堵得自己無法呼吸,連唾沫都感覺咽不下去。將左手在身上抹了抹,抹去汗漬,再握緊劍柄,去抹右手的汗漬。

二哥家被雷劈——是閻王爺沒有找到我,劈歪了,還是玉骨得手了?

宮門該開了,玉骨也該回來了吧……

正自想著,有人輕輕地推門進入寢室,帶來一身涼意和雨水的味道,正是穿著侍衛服做掩飾的玉骨。

“公主,玉骨回來了。”生怕驚嚇到尹扶思,玉骨小聲開口提醒。

“玉骨!”尹扶思也小聲喚了一聲。

有玉骨在,尹扶思的驚懼似乎便被玉骨趕走了,漸漸恢複正常的神情,吸了吸鼻子,問道:“下雨了?”

“是,剛下。”玉骨答道,循著聲音看到尹扶思瑟縮在炕裏。

下雨了,不是旱天雷——尹扶思的心落回原處。

沒有說話,隻是努力將呂青野的長劍插回劍鞘內,手還有些抖,幾乎找不到歸鞘的準頭。半晌,才收起長劍。

房間的氣氛和外麵的天氣一般,壓抑、陰沉。

尹扶思輕吐一口氣,釋放了壓在心裏的恐懼、忐忑、擔心,輕輕問道:“安頓好了?”

玉骨也輕聲說道:“都安頓好了,屬下送出城去的。”

尹扶思抓著長劍,從火炕上下來,故作平靜地問道:“沒傷了孩子吧?”

玉骨看著尹扶思走進小暖閣,挺直她那單薄的脊背,堅忍又不屈。不自覺地,自己編柔聲答道:“沒有。”

與尹扶思待得時間越長,玉骨越覺得自己渾身都有了熱乎氣兒,現在連語調都能帶出感情了。

尹扶思本想問世子府的火是怎麽回事,卻到底還是忍住了。轉過身,向著玉骨勉強笑了笑,說道:“玉骨,謝謝你——”

沉默了片刻,尹扶思的笑容轉為自嘲,又說道:“謝謝你……沒讓我淪為……畜生……”

又是一道閃電,驟然大亮,耀得人眼花。

“公主——”玉骨眉頭微微一皺,語氣似有些不忍,頓了頓,才說道:“是公主仁慈!我相信公主才是最好的人選。小王子才一歲,若是立了他,這王廷上說了算的便是章丞相與屠大將軍了。”

轟隆隆的雷聲,將玉骨的話掩蓋了;漆黑的夜色,也掩蓋了尹扶思的戰栗。

小王子——尹扶之的兒子——尹明彰。

由於尹扶思已知道了尹沐江的心意,想要尹沐江親口立她繼位實在不切實際,但尹沐江若是一直昏迷不醒,作為一國之丞相,章靜言肯定會做重立國主的準備。

其實越國還有一人與尹沐江乃是血親,便是原世子尹扶之一歲的兒子——作為王族尹氏正統唯一的男丁,尹扶思知道,章靜言和屠一骨哪怕選這個連話都不太會說的娃娃,也不會選擇早已為了越國的發展而未雨綢繆的自己。

尹扶思不止一次想過要除掉尹明彰,但一想到二哥喪命、父王斷腿都與自己有關,再去除掉二哥唯一的子嗣、自己的親侄兒,實在是禽獸不如。

可是如果放任不管,自己費盡心力走到這一步,明明即將到起點,卻要變成終點,更是難以接受——這豈不是相當於二哥白白丟了性命,父王白白丟了一條小腿麽。

為此,尹扶思輾轉幾日夜,終於還是決定除了這個隱患——以李代桃僵的方式。

趁著世子府還沉浸在傷痛中,其他無暇多顧,玉骨命鄭謙尋一個一歲左右的男孩,迷暈後由她在半夜偷偷帶入世子府,悄悄將尹明彰替換出來。然後放火燒了小王子的寢室,偽裝成失火的模樣。

這些細致的操作玉骨原本想瞞著尹扶思,但這個堅強的姑娘知道自己的決定會有什麽樣的後果,雖然緊張,卻也敢於麵對——換孩子、托付別人家收養、送出城去,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由玉骨執行的。

自打王宮大門關閉前玉骨

偷偷出去,天色便陰沉,臨近天明,便這般電閃雷鳴。雖然沒有聽說過春雷閃電引起過火災,但大家知道夏日幹燥日子裏雷電會引起火災,也就自然以為世子府這場大火是雷電造成的。

又是一道霹靂響起,比之前任何一道的聲響都大,震得耳朵有一瞬的刺痛,尹扶思的手一抖,長劍跌落。

玉骨向前一撲,人已匍匐到罽毯上,穩穩地接住長劍。隻是尹扶思並沒有收好劍鞘,長劍“錚”地滑出劍鞘三寸。

尹扶思大大的杏眼盯著那三寸寒芒,有一刹那的怔忡,聲音又顫抖起來,小聲問道:“玉骨……你說這……雷……是不是想劈死我?”

無論尹扶思如何安慰自己做得都是正確的事,但內心裏卻知道,自己實在大逆不道。她怕,怕這雷電,是為懲罰自己而來。

“當然不是。”玉骨收好長劍,即刻否定。隨即翻身而起,安慰道:“春雷動處,萬物複蘇,這是好兆頭。”

尹扶思沒有說話,她雖小,卻也知道,長劍無由出鞘,是殺機四起的征兆——劍在她手上,這殺機,該由她引起。

豆大的雨點“啪啪”地砸下來,空氣更覺陰涼。尹扶思打了一個激靈,玉骨忙走到窗邊關了窗扇。

“對了,公主,出宮前偷聽到屠一骨和隰泧的對話,屠寂在洛津失手被擒,呂青野搶回了望烽城和葦城。屠一骨要章丞相做好準備,隨時將輜重運到屏山關去,要打一場大戰。”為了分散尹扶思的注意力,玉骨說道。

尹扶思心頭一跳,聽著急促的雨聲,心情也越發急切,精神集中到呂國上,反倒忽略了旱天雷,正色問道:“屠寂被捉是何時的事?”

“三月二十三。”

這結果本就在尹扶思意料之中,也不驚訝,隻是歎了一句:“到底還是被呂青野搶了回去,就知道屠寂不會輕易得逞。”

又歪著頭認真思考著,慢慢地說道:“那兩座城挨著屏山關,是驃騎將軍彭堅駐守——屠一骨是怕彭堅奪不回那兩城,要親自出馬麽?”

玉骨應道:“想來是的。”

尹扶思心中微歎 :沒想到被呂青野破壞了計劃不說,還活捉了屠寂,搶回了原呂國的城邑,這種情況下屠一骨怎麽甘心讓呂青野得逞?

自己還想著能和呂國和平相處,嗬嗬,真是天真。難道越呂又要起大戰了麽。

原本想著若是洛津計劃失敗,呂青野興師問罪,她便拿更換了啞藥之事談判,呂青野的首要目標是繼位,絕不會多和越國糾纏。大家各自讓一步,此事便算了了。

但現在呂青野憑自己之力搶回了望烽城和葦城,再和呂青野說,是她換掉了足以讓他變成啞巴的毒藥,才使得他光複兩城,他會買賬麽?

尹扶思暗自搖頭,換做誰也不會買賬的。有這兩座城做資本,呂青野在呂國王廷的根基便算紮實了,他自然不怕沒有武將支援他。

而越國這麵,尹沐江已經倒了,尹扶思更不想浪費最後那一點點積蓄去打仗,她隻想越國能安安穩穩地過平常日子,讓這副巨大的、隻剩瘦骨嶙峋的骨架子的越國能多長出一些肉來,恢複健康。

還有什麽辦法能阻止這場戰爭麽?尹扶思搜腸刮肚地冥思苦想。

也許,可以在屠寂身上做一做文章,但尹扶思需要強有力的身份才有資本和屠一骨對話,現在……

正想得入神,玉骨卻在旁輕輕提醒道:“公主,打掃房間的婢女來了。”

尹扶思不及玉骨的耳力,直到兩人從窗戶翻出小暖閣,才聽到門外有女子的聲音隱約傳來:

“聽說世子府被雷劈到了,起火了。”

“我猜一定是哪個下人貪睡,沒有看好火爐,所以燒著了。正趕上一個炸雷,便推說是天火。”

“旱天雷,是閻王爺出來懲治惡人了。”

“我聽老人說,如果被旱天雷劈到了,一下子就會被燒成灰。”

“哎呀別說,有些嚇人。”

“燒成灰了還嚇什麽人,晚間樊公公杖斃的那兩個羽苑的鳥倌才嚇人,血肉模糊的。”

“你膽子好大,我沒敢去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說錯了話——”隻聽那女婢故意壓低了聲音,似乎對另一個女婢附耳說道:“那兩個鳥倌竟然說世子已經歿了,國主也癱了……”

另一個女婢“啊”地小聲驚叫,卻又立刻捂住了聲音。

“真的。”第一個女婢神秘兮兮地說道:“國主的寢宮這幾日沒有人敢靠近,聽說樊公公不準別人靠近,若不是寢宮裏有什麽,為什麽不準人靠近?而且,醫藥房這幾日總有人煎了藥往寢宮那麵端……”

“別說了別說了,禍從口出……咱們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崇雲宮最安穩。”

崇雲宮已無主人居住,隻剩幾個婢女留守,雖然兩個女婢對話聲音不大,卻足夠尹扶思聽清每個字。

她原本就希望父王和二哥的事能盡快被人知曉,國不可一日無主,對她來說,算得上是件好事。

但此時,尹扶思又猶豫了。

若是呂國知道父王的事,隻怕不會接受任何談判,戰端必起……為避免戰端,她需要能壓過屠一骨的身份做支撐,讓他不要主動招惹呂國,她再想辦法與呂青野斡旋……

這種矛盾,要如何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