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傻子

一陣陣涼意自背後傳過來,洛梒打了一個寒顫,緩緩醒了過來。

腦子裏好像灌滿了霧氣,白茫茫的;身體也仿佛凍僵了,硬邦邦的。

徹徹底底的漆黑,一絲光亮也無。用力動一動身體,隨著刺痛襲來,還能感覺到自己被反綁雙臂坐在地上,雙腿也被綁了起來,蜷曲著。

挨過刺痛之後,感覺逐漸恢複,洛梒這才摸清這處狹長的空間——這裏竟是密道裏。

身旁有人,正在散發熱量,使得自己貼著他的左臂很溫暖,想來是呂湛。

“有人在麽?”洛梒緩緩地轉動頭部,傾聽四方的聲音,試探著問道。

除了自己和呂湛的呼吸聲,再沒有其他聲響。

不知道那個突然偷襲他們的黑影是誰,將他們捉住卻不表明身份,隻把他們扔在這裏,又是為什麽?

據她所知,隻有尹扶思才偷偷躲在這裏,按尹扶思現在的處境,將他們捉住關在這裏,倒也不足為奇。

自己是早已豁出去了,但沒想到就這麽任性一回,卻將呂湛也牽連進來。

心中黯然,洛梒用胳膊碰了碰坐在身邊、仍舊昏迷的呂湛,輕聲叫道:“呂大哥?”

自己已經醒了,呂湛卻還沒有醒,讓她沒來由地有些擔心。

一連叫了幾聲,呂湛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昏昏沉沉之中,呂湛竟感慨了一聲:“好久沒有聽到你叫我‘呂大哥’了。”

這是呂湛發自肺腑的感慨,若不是他此刻神思不清,絕不會說這樣的話。

還記得初相識時洛梒的活潑、開朗,脆生生地叫著他“呂大哥”,讓他在防備的同時,還有些莫名的歡喜。就像春日裏的太陽,雖然風仍然涼,但隻要太陽照在身上,便是暖的。

是什麽時候,洛梒不再叫他“呂大哥”了?

大概是從世子接受了洛梒和張曳、魯柏柯開始,洛梒便收斂了少女的明媚氣息,越來越成熟穩重,越來越像是另一個他——克製、冷靜。而且比他更無往不利,讓他放心的同時,又覺得有什麽從他心底裏消失了 。

直到最後,為了能有每個月出宮的機會,他們成了“夫妻”。

似乎成了最熟悉“親密”的人,見麵時也很少有其他人在場,稱呼便免了,撿著重要的事情快速說完,兩人還要在呂府的那十個下人的眼皮子底下假裝恩愛,在府中走來走去。彼時兩人也隻是“眉目傳情”地笑笑,洛梒從未稱呼過他,隻有他還在叫著“梒兒”……

洛梒沒有接話。

“呂大哥”是她真心實意的稱呼,她曾無數次幻想過會用這個稱呼一直陪著呂湛到老——成為呂湛的妻子,是她一直的希望。

但她要的是真正的妻子身份,而不是一個名分。假成親扮夫妻,她看得出呂湛的勉強,自從訂下這個計策後,她再也沒有叫過這三個字。

一時沉默,隻覺得密道內更是森涼、冷冽。

“這是……密道?”呂湛徹底清醒過來後,為掩飾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心聲,轉移了話題。

“嗯。”洛梒輕輕應了一聲。

半晌又無聲。

“你們都回洛津了,為什麽還回來?”雖然明知呂湛回來的原因,洛梒到底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遍。很想,聽呂湛的親口回答。

“來接你。”頓了頓,呂湛淡淡地答道。

千裏迢迢、冒著巨大危險混進越國王宮裏來接她,呂湛的語氣是天經地義般自然。

洛梒的心瞬間一滯,很是愧疚,輕咬著下唇,歉然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別胡說!”呂湛輕斥了一聲,“是我連累了你。”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是自己的原因,才讓洛梒義無反顧地站在自己的一邊,幫助世子應付王宮外的一切。

呂府如同一間巨大的監牢,她卻自願待在其中,白天做安靜的呂湛妻子,晚上跟著張曳、魯柏柯挖密道,對此毫無怨言、甘之如飴。

對於洛梒,他的愧疚早已深入骨髓。每次看到她那雙對著自己含情的眼睛,便會讓他覺得自己太無恥,利用這個聰明卻無辜的姑娘的心意,卻將她拉進兩國政治爭鬥的漩渦。

“不是!”洛梒搖頭否認他的斷言,語氣略帶激動地說道:“其實我是故 ……”

不等洛梒說完,呂湛卻打斷了她的話,動容地說道:“好了,傻丫頭,這麽多年你做得已足夠多也足夠好,不要再自責,更不要將過錯攬在身上。是我對不住你……”

說到最後,似乎難以控製地真情流露,旋即便又倉促地掩飾道:“……當初就不該拉你來蹚渾水,現在卻害了你!”

呂湛越說越覺得懊悔,但長年形成的自持性格使得他的表情波動不大,似乎覺得這樣難以發泄他心中的悔恨,呂湛咬緊牙關用後腦撞了一下土壁,悔歎道:“是我的錯!”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被人扔在這裏,但有一點毋庸置疑,他們二人都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呂湛是呂青野的心腹,洛梒又是他們在乾邑城內的接頭人,兩人掌握著許多呂青野的秘密不說,就從今夜越國王宮的反應來看,越國人懷疑宮中還有洛梒的同夥。

他們被留下活口,即將麵對的定然是嚴刑拷打與逼供。更甚者,洛梒可能還要麵對難堪的欺淩、侮辱。閉眼想到這些,呂湛便覺得心頭憋悶得難以呼吸。

在猿哀山聽到梅兮顏說洛梒為了穩住越國人、不使他們生疑而甘願留在越國時,呂湛的心便沉到穀底。

梅兮顏被困在乾邑王宮時,因顧忌身份暴露,也是百般逼迫呂青野,才得以與鬼騎見麵。洛梒的身手與梅兮顏自是無法相比,但她一個人卻要與所有越國的明崗暗哨周旋,他擔心洛梒的遭遇,怕她受了欺辱,卻又不得不為了他們而承受那份屈辱。

因此,呂湛一路上隻做少量休息,拚命趕路,便是為了能及時救下洛梒。然而緊趕慢趕,仍舊是昨日半夜才到了乾邑城外,根本進不了城。

呂湛和路戰本想通過城西山的密道入城,但雷電交加,進山危險。還沒有到西山,路戰便敏銳地聽到山中有幾百人跑出來的腳步聲。

有人埋伏在山中,呂湛直覺洛梒已出事,兩人即刻便退走。

挨到早上城門大開後,才混進城中。

果然,呂府已經被封,不少人正在各個房間裏尋找地道入口,其中洛梒經常待的一間廂房的密道已經被挖出來,那條密道直通城外。

好在另有一條通向王宮的,那些士兵還沒有找到。

路戰稍微顯露一點身手,闖進呂府,將大部分士兵都引開,呂湛才趁機從書房的密道進了王宮。

那時洛梒已經被圍困在羽苑中,呂湛料定洛梒一定會夜間突圍,便也悄悄躲在假山內,耐心地等到晚上。

截殺掉一個落單的侍衛,呂湛換上侍衛服,混進了羽苑外的防守侍衛當中。

他知道洛梒必然要趕回崇雲宮的密道,所以就守住東南方。果然,洛梒衝出來,雖然她被副乙牽製住,好在呂湛還是及時支援了洛梒。

隻是沒有想到,到底還是落在越國人手中……

“嗬嗬”,洛梒卻突然輕笑出聲。眨了眨眼,將泛出來的淚水沾到睫毛上,強忍悲傷,問道:“呂大哥,你是在自責自己的失誤,還是在……”

旋即停了下來,暗淡的眼神中浮起一絲希望,咬了咬下唇,竟換了一副活潑、開朗的語氣,續道:“還是在因心疼我而自責?”

心疼和自責本是一體,這問題看似是一個,然而呂湛卻知道,洛梒不是此意——她在問他,是為了自己謀事不周的疏忽而自責,還是為了她即將麵對的屈辱而心疼自責。一個為己,一個為她,這是本質的區別。

這個姑娘,太聰明——她用久違的天真爛漫的少女口吻來問他,其實她知道他曾經的動心,也知道他鐵了心拒絕的本意——她希望他也能用真實的一麵來回答她。

語塞,呂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他曾經很是喜歡洛梒,隻是等她漸漸長大,主動背負起協助呂國世子的責任,他便狠下心腸徹底疏遠了她,隻為能將熱情的她逼走。

這份心思,有悖於他作為呂國世子貼身侍衛的身份,他連呂青野也瞞著,又怎能說出口。

半晌沒有聽到呂湛的回答,洛梒仰起頭,慢悠悠地帶著一絲調皮說道:“猶豫這麽久,是不敢說出來麽?那我可就繼續當呂大哥是在心疼我啦!”

呂湛眼角一跳,羞愧得沒有吭聲。

洛梒緩緩地闔上眼簾,似乎在回憶往事,換回她冷靜平淡的語調,曼聲拉語地說道:“我知道呂大哥是為我好,但我也不是隻為感情便可以義無反顧的傻子。我幫世子,初始確實是因為呂大哥,但後來,了解到世子之所以成為世子的原因,更是敬重世子心懷百姓的胸懷,所以才會幫助你們。其實,這幾年反倒不是因為呂大哥的原因了。”

聽著洛梒敘述心聲,呂湛略感震驚,不自覺地便咽了咽口水。

洛梒好似聽到了他喉結蠕動的聲音,停了片刻,才又歎道:“世子果然是世子,比呂大哥的心思更縝密、細膩。若我隻是一個被感情驅使的盲目女子,世子怎麽敢將挖掘密道的重任交給我和張曳、魯柏柯。”

呂湛臉上一熱,突然察覺是自己太過自以為是,竟是有些難為情。

洛梒卻又輕笑起來,似乎很是滿足,說道:“不怪呂大哥,反倒是這樣,讓我更知道你內心對我的好。”

原來是這樣麽!一直都是自己在自欺欺人,反倒是洛梒在用一顆更包容的心來體諒自己!自己那些冷硬如鐵石的拒絕,是不是才真的像個傻子!

“對不起。”呂湛心裏慚愧地念叨著,不想心聲卻自口中喃喃而出。

“呂大哥——”洛梒耳尖,聽到了他的聲音,嘴角微微翹起,連音調似乎也有些飛揚。

將頭一歪,枕在呂湛右肩頭,洛梒以她特有的柔聲緩緩說道:“今晚是我和你成親後最開心的一晚。”

“嗯——”呂湛輕鬆又苦澀地應了一聲,自作聰明的自己,實在是誤人誤己,竟是到了這個地步,才敢敞開心扉。

仍舊偏轉頭,呂湛看向洛梒,臉頰卻正好貼在她秀發之上,以低不可聞的聲音續道:“我也是。”

體會著來自呂湛難得的真心實意,洛梒的嘴角越發上翹。

以後,我一直叫你呂大哥可好——洛梒想問,但,還有以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