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情(下)

尹扶思灼灼的目光沒有在呂湛和洛梒的臉上找出任何表情變化,會心笑道:“我知道你們不怕死,敢潛進王宮裏來,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

話音一轉,尹扶思卻又正色說道:“但呂夫人的手段實在高超,竟將我母後最愛的羽苑燒了。那片林子一燒起來,在這夜裏,半邊天都會被照亮,乾邑還有不知道王宮起了火。加之昨夜我二哥府上起火,這兩件事前後兩天發生,真是不想讓人多心都做不到。”

說罷輕輕一歎,無論是表情還是舉止,都不像個十二歲的孩子,反而十足是個難纏的人物。

“這個時候殺不殺你們,都無法改變我越國即將麵對的難關,我越國的國事、家事,也不可能永遠瞞著全天下,我又何必殺掉你們,惹得青野哥哥生氣呢。”

這是尹扶思的真心話。

她原本打算用呂湛和洛梒來與呂青野談判——越國放棄望烽城和葦城,但呂國也不可繼續出兵,雙方就此停戰。

她相信呂青野也不願與越國開戰,他自己在呂國立足也不穩,安安穩穩拿回望烽和葦城是他最大的功績和籌碼。若是再與越國開戰,作為收複兩城之人,必定也要由他出戰守住兩城,才能算自己的功績。

這樣兩相權衡,聰明、溫和的呂青野,絕不會選擇後者。

得知洛梒進入宮中,又知道了父王和二哥之事,更是放火燒了羽苑,尹扶思第一個想法便是殺了他二人滅口。

但轉念又一想,現在事情到了這一步,父王和二哥的事顯然瞞不了多久了,反倒不如賣個人情,放他們安然回去。

越是不將王族血脈斷絕之事當回事,也就越會迷惑呂湛、洛梒,甚至呂青野,他們越國絕不會有內亂。而且,還可能繼續和呂青野談判。

呂湛和洛梒卻認為這是尹扶思在故意裝大度。

越國現在是真正的內憂外患,一旦所有廷臣知道國主身殘、世子身死,越國已無國主繼任者時,王廷的動**可想而知。

在不知道長時間扣押他們或者殺了他們是否會引起呂青野的怒意、轉而擴大南方戰事的情況下,尹扶思隻能留下他們的命,並讓他們返回呂國。

但她又不想讓呂國趁越國之危發起戰端,所以幹脆將自己的不得已變成大度,慷呂青野之慨,賣給呂青野一個人情。

“多謝公主照拂,在下這次回來,也隻是接回我的妻子,別無冒犯之意。”呂湛自然不會戳穿尹扶思的心機,也就順水推舟,不鹹不淡、一副誠懇的語氣說道:“沒想到金吾衛抄了呂府,我妻子一人無處可避,沒辦法才隻能躲到這裏。”

“妻子”兩字,在尹扶思和玉骨耳中,是個普通的身份,但在洛梒心中,卻覺得是對他們關係的認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本沒有必要再假裝夫妻。

尹扶思果然沒有在意“妻子”兩字,也沒有將呂湛暗暗諷刺越國想殺洛梒的意思放在心上,調整一下姿勢,屈膝坐到地上,笑吟吟地說道:“呂侍衛算是看著我長大的,經過這麽多年,這麽多事,肯定知道我的性格和脾氣,我也就不瞞兩位——”

見他二人臉上略有不解的表情,尹扶思盤起雙腿,挺直了腰身,開誠布公地問道:“我想知道,青野哥哥收複了望烽城和葦城後要怎樣?”

洛梒平靜的目光看向呂湛,呂湛的目光卻一直落在尹扶思臉上。

密道裏一時極為安靜。

片刻,呂湛才說道:“在下不瞞公主,望烽與葦城之事,在下也是剛剛知道,世子要怎樣做,當真不知。”

尹扶思秀眉微蹙,垂下目光看了一眼油燈的一點點亮光,似在判斷呂湛所說話語的真假,又似在思考其他。

很快,她將視線抬起,重新看著呂湛,說道:“呂侍衛應該知道,一個月前,我曾與青野哥哥有過口頭約定,我們兩國各自發展,疆界上各退一步,盡量保持和平、井水不犯河水。”

隨後停頓下來,目光從呂湛臉上掃到洛梒臉上,又抬頭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密道頂部,意味深長地說道:“越國長年征戰,看得我都乏了、倦了……我出生那年,越呂停戰,青野哥哥來到這裏居住,我很希望,在我一生裏,不再發生大戰。”

完全沒有遮掩,尹扶思的話清晰明了——她不想與呂國開戰,所以詢問呂青野的決定。若是呂青野決意開戰,越國也不含糊,當年越呂之戰的結果便是前車之鑒。

呂湛眼角一跳,心中暗笑。

越國現在的國主仍是尹沐江,尹扶思這番話卻更像是她已做了國主,有無上的權力去決定越國今後的國家大事和發展方向。但她到底能否如願,還要看她自己的本事。

這個時候和他們拋出這樣一段話,聽起來有決一死戰的決心,實則也不過是變相求和而已。

世子既然得了望烽和葦城,目前最緊要的是快些回愽城去見國主,再與文臣武將們多接觸,盡快建立聲望。若是越國無意開戰,那是最好不過。

想到這裏,呂湛恭謹地說道:“公主的希望,也是我們世子的希望。但能否達成,卻不是我們做侍衛的能幹預和回答的。倘若公主有心,呂湛倒是可以為公主傳信與我們世子,兩國另定時間,詳細斡談。”

尹扶思遺憾地歎口氣,說道:“我也正有此意,但目前無法脫身……”

頓了頓,尹扶思卻又續道:“但有一事,還請呂侍衛告訴青野哥哥。”

這便是尹扶思的目的吧——呂湛暗暗猜測,卻禮貌地說道:“公主請說。”

尹扶思正色道:“為了越國和呂國的和平,我需要屠寂活著 。”

呂湛一滯,遲疑道:“這……屠寂現在是死是活在下並不知道。”

尹扶思也沒有為難呂湛,誠摯地溫聲說道:“屠寂可是屠大將軍的兒子,現在成了呂國的戰俘,我相信青野哥哥暫時不會傷害屠寂的。”

然後認真又堅定地表明自己的態度,“我也不是要青野哥哥拿屠寂來交換你們,隻是希望在我需要時,青野哥哥能用屠寂給我幫幫忙,這樣我才更有把握阻止越呂之間的大戰。”

屠寂是戰俘,呂湛沒有權利允諾。眼見著尹扶思態度真摯,神色鄭重,便也鄭重說道:“呂湛一定將公主的話原原本本帶到。但是……”

見呂湛欲言又止,尹扶思卻看透了他心思一般,笑問道:“呂侍衛是不是想問,若是我越國的武將堅持與呂國開戰,搶回望烽和葦城,我又當如何?”

呂湛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詫異和訕訕,這個小姑娘,真是小瞧了她,竟玲瓏到如此地步!

聰明如她,當然知道尋武將做自己的後盾,才能更穩妥地實現自己的雄心。隻要她多與屠一骨親近,支持屠一骨與呂國開戰,不見得不會打動屠一骨。

再將自己和洛梒帶到越國群臣麵前,證明她的厲害,應該也能讓不少群臣對她刮目相看。

但她步步為營,走到現在,似乎還沒有得到任何武將的支持,否則也不會隻讓玉骨出手來困住他們。

而她提出要活著的屠寂,又沒有要求放回越國,顯然不是為了討好屠一骨,卻不知道是否是用來勸服屠一骨打消開戰的念頭。

正想著,聽到尹扶思喟歎道:“我也不瞞呂侍衛,其實也瞞不過青野哥哥。我會竭力阻止越呂這次開戰,但如果實在不能阻止,也隻能拚命去戰鬥了。但有一點——”

尹扶思特意強調道:“我要做的事,青野哥哥知道,你們也知道,雖然難,隻要我不死,就一定會堅持下去。”

畢竟是疆土利益攸關,尹扶思相信呂湛知道她的難處。能和則和,不和則戰,呂青野也定然是如此想法無疑。

尹扶思雖然年紀小,卻了解呂青野的脾性。她放過呂湛和洛梒,讓他看到自己求和的誠意。

這個溫雅的世子經曆過血流漂杵的戰爭亂世,知道戰爭對百姓的傷害有多巨大。又不像梅兮顏那樣帶著戾氣,隻要表明自己的目的和立場,在他能力範圍內,一定會幫助自己,促成兩國的和平。

洛梒冷眼看著尹扶思,聽說這位公主平日裏都是被眾人捧在手心裏寵著、驕傲慣了的,現在,卻總是在有意無意間放低姿態去稱讚世子,不論真心假意,呂大哥聽來一定受用。

見尹扶思表態,但呂湛卻不能代表呂青野表態,洛梒適時地打了一個寒顫,露出些許虛弱和疲憊,柔聲問道:“公主的決心我們一定轉達給世子。”

洛梒那副賢淑婉柔的儀態,配上她蒼白的臉色和特有的緩慢語速,看起來著實讓人心疼。

尹扶思該說的話已說完,也不介意洛梒變相催促她放他們離開。

大方地笑了笑,關心地問道:“我現在也不能直接出現在宮中,無法送你們從宮門離開,聽聞通往城外密道已被章丞相派人把守住,你們可還有其他辦法脫身?”

呂湛也笑道:“已有所準備。”

至於是否有接應,大家心照不宣。

“呂侍衛——”尹扶思的語氣突然有些訕訕,似有所求。

呂湛沒有說話,等她繼續。

尹扶思笑得有些頑皮,看起來像極了平素的她,問道:“這條秘道,能否告訴我機關在哪裏?”

呂湛欣然道:“請公主隨在下來。”

他們離開乾邑,自然再不會用這條密道,告訴尹扶思又何妨。

洛梒帶路,玉骨掌燈,四人沿著密道慢慢走到呂府地下的機關處,發現兩套金吾衛服飾,正是之前呂湛和路戰準備好的。

呂湛和洛梒將服飾穿戴整齊,洛梒將秘置在土壁特定位置的機關指給尹扶思和玉骨,用力將機關按下去,一道厚重的土牆慢慢移開,露出另一條密道來。

“這條密道便通向我的廂房,盡頭處還有一個同樣的機關。那裏地勢低,上麵填土多,所以一時半刻是挖不到這條密道的。” 洛梒輕聲解釋道,“廂房那一端出口應該被挖開了,剩下的部分便通往城外,章靜言已經知道,等公主方便,一看便知。”

四人就在此處告別,尹扶思臨回轉前,對呂湛說道:“若事情順利,我很快便會派人去聯係青野哥哥,聯手解決開戰之事。兩位一路順風。”

呂湛和洛梒同時向尹扶思揖了一禮,說道:“公主也多保重。”

等尹扶思離開,兩人換了越國金吾衛的服飾,出現在廂房暴露的密道中。

青藍的黎明之光遍灑,空氣裏彌漫著春的味道。

呂湛和洛梒心中同時感歎,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還好,有驚無險。

他們要盡快和路戰匯合,將越國的變故盡快告知呂青野,讓他做好應對。

隻要尹沐江和尹扶之之事暴露出來,越國士氣必有動**。以尹沐江的剛愎性格,為了穩定軍心,隻怕會不惜任何代價,奪回望烽和葦城。

尹扶思的勇氣和膽色讓他們敬佩,也看得出她極力避免兩國大戰,但她到底還是個孩子,還不知道為了國家穩固,真正的國家利益 ,必須分毫不讓、寸土必爭。

這一戰,隻怕勢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