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艾虎山(中)

樞國民風向來彪悍尚武,雖然這幾十年重文輕武,一番教化之下,民間好勇鬥狠之風已得到相當大的改善,然而一旦牽涉到自己的利益和安全,火爆的脾性仍舊會暴露出來。

眼看著一群百姓衝過來,此事很難善了,苗風看了帶頭少年一眼,輕歎一口氣,將他身體拉過來阻擋奔過來的少年揚起的鎬頭,又轉頭看向梅兮顏。

梅兮顏隻用一隻左手左撥右挑,利用攻向她的一柄鎬頭去架住另一柄,手上一用力,將兩柄鎬頭連帶握著鎬頭的兩個少年一起推了出去,一屁股坐在草叢中。

攻擊苗風的那個少年小山子怕傷了帶頭少年,也在急迫之間匆忙收手,但用盡渾身力氣的一招卻收勢不住,鎬頭仍舊照著帶頭少年的頭頂砸了下去。

苗風一抬腳,抵住了鎬頭上的木柄,旋即腳踝一扭一壓,已將木柄從小山子手中絞下,“啪”地踩到地麵上,徒留失去鎬頭的小山子已驚得一身冷汗、四肢發軟。

先前的急切擔心的表情還沒有完全褪去,小山子懵然地看著帶頭少年,也不知該慶幸沒有傷到自己人,還是該氣惱被苗風舉手投足間便繳了兵器。

就這片刻的功夫,山上的人群已到了眼前。

梅兮顏抬頭,打量一眾人——衣衫雖殘破、看上去還算幹淨,各個臉上都帶著疲憊、警惕。手中的家夥大多都是幹農活用的工具。打頭的幾個手中有獵叉,大概覺得算得上好兵刃,所以神色更自信、更狠厲,倒也有一點氣勢。

所有人看向他們之後,便將視線都集中在兩匹馬身上,露出貪婪的目光。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災民,落腳在艾虎山上。

人群主動分開一條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走了出來。

這人一臉胡茬,手裏也拿著一把鐮刀,沉聲說道:“放開礫兒,你們可以活著離開樞國!”

苗風將帶頭少年從身前拉到一旁,鎮定地說道:“我們也是樞國人,又怎麽會傷害他,是他不問青紅皂白就冤枉我們是呂國細作——”

不等苗風說完,梅兮顏平靜地說道:“大苗,放人。”

若是能與災民相處一段時間,徹底了解他們的心中所想,也許,對解決南方的隱患更有幫助——梅兮顏如是想。

而這樣做的前提,便是不能挾人以威,使對方厭憎。

苗風立即鬆手,退開幾步站到梅兮顏一邊。

中年漢子一打眼便覺得淡定自若的梅兮顏氣勢驚人,尤其她腰間長刀長劍加短劍,實在太打眼。

他隻想先將兒子救出來,便說了句便宜話。沒想到那兩人輕易便放了兒子,等兒子到了他身邊,他立即拉著兒子退後一步,命令道:“先抓住這兩人,再議其他!”

“爹!別為難他們——”少年急忙叫道。又活動活動被苗風掐了一陣兒的脖子,略有些挫敗地說道:“看起來並不是呂國細作。”

另外三個少年也早已撿起自己的鎬頭,謹慎地回歸人群中,受挫懊惱的表情在告訴為首的中年人,他們並沒有受傷,對方已經手下留情。

“既然是樞國人,倒要請問是樞國哪裏人?”中年漢子仍存著疑慮,暗暗握緊鐮刀,問道。

這中年漢子出爾反爾,梅兮顏不太喜歡。但想到他們很是防備呂國的細作,倒也覺得有情可原。

這個節骨眼,還真不好說自己是什麽身份。

樞國國土被刈水分成兩半,由於各種通驛費和津口賦的征收,除了商販,南北方的百姓近十幾年已鮮少互相走動。尤其南方發了大水,北方人肯定不會這個時候來南方,但她與苗風兩人帶著兵器,騎著良馬,若說不出一個符合的身份來,隻怕又要惹這些人生疑。

靈機一動,突然一挑眉,不屑地說道:“說出來怕嚇到你們。”

中年漢子見梅兮顏一臉自以為是的神色,暗自揣測此二人不是達官顯貴,便是來探路的土匪。不敢大意,更謹慎地問道:“那更要問問尊號。”

“長山狂車寨,你們可聽說過?”梅兮顏一臉驕傲地問道,同時側了側臉,似乎不經意地將帶著傷疤的左臉麵向人群。

“長山?你們是北——麵來的?”中年漢子的嘴角**一下,一皺眉,反問道。隻是“北麵”兩字連接得相當生硬,顯然,他本意並不是想說“北麵”。

梅兮顏的眼角不著痕跡地跳了一下,麵不改色地繼續應對道:“正是。難不成現在不讓我們‘北麵’的過刈水了麽?”言辭中稍微強調了“北麵”兩個字。

中年漢子避過問題繼續問道:“看兩位輕裝簡行,卻不知來這裏做什麽?”

梅兮顏此時用的是男聲,又是北方口音,中年漢子聽到自己報出名號,卻並不顯得吃驚,梅兮顏懷疑對方也有來頭。

雖不知對方深淺,梅兮顏卻是全然不懼地開始信口開河:“我的寨子被羅敷女打散了,弟兄們沒有了生計,總還得活下去。我常年在長山裏呆著,孤陋寡聞,所以幹脆出來走走,給弟兄們再找一條財路。”

帶頭少年原本對他們的印象趨於好轉,聽到他們的身份是土匪,神色立即變得厭惡起來。

長山狂車寨,匪首狂車,中年漢子早已聽過大名。見梅兮顏所說與他知道的情況並無二致,便知道梅兮顏和苗風絕不是呂國的細作。而且,一個被剿滅了寨子的匪首,他並不懼怕。

一旦緊張感消除,中年漢子便打個哈哈消弭眾人之間的敵意,“隻要不是呂國細作就好,剛才多有得罪,勿怪!”

梅兮顏也看出對方並不懼怕她所報的身份,而且沒有表現出相熟的小動作,也不用擔心假身份被揭穿,便也笑道:“我們隻是趕路急了,沒找到宿頭,想到山上應付一夜。不想卻誤入貴寶地,覺沒有冒犯之意,還望各位行個方便。”

中年漢子倒是大方起來,說道:“你們被國主剿得沒了落腳之地,我們被大水攪得也沒了容身之所,倒是同病相憐。來,跟我們上山,且先熬過今晚……”

“爹,他們是土匪。”帶頭少年不悅地打斷中年漢子的話,提醒道。

“哎——”梅兮顏拉長了聲調,反駁道:“小兄弟說錯了,我們曾經是土匪,現今和你們一樣,隻是為了找條適合的路活下去。”

“焉知你們不會傷害我們的同伴?”帶頭少年義正辭嚴地質問道。

“你們窮得缺吃少穿,我殺你們還嫌浪費力氣呢。”梅兮顏盯著少年的臉,毫不客氣地譏諷。

“你……”少年語塞。

“孩子不懂事,兄弟勿怪。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先上山吧。”中年漢子適時出來打圓場。說罷,一擺手,示意身後的人散開。

那群人以他為首,自然便聽他的號令,立刻讓開一條路,他伸手指向前方,引導梅兮顏和苗風向山上走去。

梅兮顏趁著一眨眼的機會掃了剛才那個被稱為“礪兒”的少年一眼,見他的眼神中充滿懷疑和敵意,不由多了個心眼兒,也暗暗留意這些人的舉動。

她沒有搶別人的心,別人可不一定沒有搶她的心。尤其現在看來,她和苗風才是肥羊。

心中腹誹,表麵上卻一拱手說道:“既如此,且叨擾你們一晚。”

一路上山時雙方互通了姓名,中年漢子姓李,名李續宗,帶頭少年叫做李礪,是他的獨子。梅兮顏聽到李續宗的名字總覺得耳熟,一時想不起,便暫時放下。自稱名叫狂車,仍叫苗風為大苗。

牽馬到了山腰一處開闊之地,才發現竟然有二百多人在此落腳,簡易的樹棚散落在各處。

此時大部分人已得知來了兩位陌生人,男子們或站在樹棚外、或聚集到一處,女人們有些在哄孩子睡覺,剩下一些則站在男人們身後,偷偷打量著梅兮顏和苗風。

或遠或近的樹棚之中,還能聽到老人的咳嗽聲。

梅兮顏和苗風也大大方方地打量所有人,拱了拱手見個禮,算是感謝他們收留。

原本想多和他們聊聊家常,然而由於食物有限,眾人都不肯多浪費體力,見她和苗風並不是什麽凶神惡煞的模樣,便很快散去,各回自己的樹棚去歇息、節省體力。

梅兮顏自然看得出來,他們處於饑餓和疲勞的雙重折磨之中,心中長歎,表麵卻隻能做出陌生和平和的表情。

從與李續宗的對話中得知,這些都是蕭城的百姓,大水來的時候逃到了艾虎山上避難,還有更多的百姓逃去了永靖、樨城和閔城。但他們還是想守著自己的家園,所以寧可在艾虎山上吃苦挨餓,也不肯再去其他地方。

既到了住地,李續宗便吩咐道:“礫兒,去給狂車兄弟準備一些艾草湯,填填肚子。”

李礫瞥了梅兮顏和苗風一眼,目光卻在父親李續宗身上停了片刻,轉身時臉上閃過一絲猶疑,似乎還不相信父親會收留兩個土匪。

“小兄弟,可不要想著放什麽奇怪的東西在湯裏。”梅兮顏說完,一指苗風,說道:“我這位兄弟可是藥水裏泡大的,什麽藥對他來說都跟喝水吃飯般無二。若是我倒了,說不準他能做出什麽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