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耿直武將(下)

康棣並不知申嶽亭本是故意牽住越軍,暗地裏派精兵偷渡一線河去斷越軍的糧道,燒盡越軍糧草,想贏一場漂亮仗。

申嶽亭沒想到費力斷了越軍糧草,康棣卻大軍湧上,也不和他商議對策,竟直接占了他的便宜把敵軍接手過去了。

申嶽亭一氣之下,幹脆坐在城上看他們在城外打成一片,就是不幫忙。

屠一骨沒有後續糧草,成了困獸,卻越發凶狠,大戰兩日,雙方損失慘重,康棣始終贏不下屠一骨,又不見申嶽亭出城援手,也對申嶽亭極為不滿。

就在此時,屠一骨的副將隰澤率三千精兵偷渡一線河,從南鐵壁山中翻過去,突然出現在康棣身後,與屠一骨形成夾擊之勢,打了康棣一個措手不及。

眼見康棣腹背受敵,岌岌可危,申嶽亭到底還要顧全大局,隻得也率軍出城接應康棣,護著康棣餘部五千餘人進入鐵壁城。

隨後雙方展開對峙,期間申嶽亭和康棣輪番出城攻擊,屠一骨和隰澤也率軍迎戰,始終不分勝負。

屠一骨硬是憑著軍中最後一點糧食和山上的野草,支撐到魏及魯帶來的後續兩萬大軍的到來,鐵壁城再次被圍,形勢大大不妙。

羅讚聽說康棣與申嶽亭不敵越國大軍,而當時的朔州太守年紀已六旬,根本無法再帶兵救援,王廷中就近的已無戰將,便直接派出了四名鬼騎去朔州領了五千軍趕去鐵壁城救援。

此一戰鬼騎之名號就此打響,越軍雖然拚盡全力剿殺鬼騎,卻傷亡慘重,再不是康棣和申嶽亭的對手,飲恨敗走。

而康棣和申嶽亭也雙雙升為將軍,卻互相瞧著對方不順眼。申嶽亭惱恨康棣想獨占軍功,康棣卻憤恨申嶽亭見死不救,兩人再不肯往來。

……

當年鐵壁城大戰結束後,康棣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申嶽亭斷了越軍糧道後隻是看著自己在城下為了他的城邑拚命,卻始終不肯出城援手。直到此時才想通,申嶽亭是在氣他沒有和他商議就擅自與越軍開戰,以為他想搶功勞。

那個時候康棣一門心思地想要證明武將的重要價值,恨不得從朔州飛到鐵壁城去將屠一骨一刀砍個稀巴爛,一腳把所有越軍都碾死,以便用功績堵住那些隻會耍筆杆子的文臣的嘴。

以為身為武將的申嶽亭一定也明白自己的心情,定然可以出城與他合兵後將屠一骨趕回一線河西。結果……

康棣此刻就如當時的申嶽亭一樣,想到了搬雪塊來滅火,卻被申雲搶先。結果申雲也沒滅掉炭火,最後還需要他助力。原本兩人可以和和氣氣商量搬一塊合適的雪塊就能滅掉的炭火,卻折騰了兩遭。

這便是國主真正的用意?!康棣很想轉頭,再仔細看一看坐在帳中主位的女國主——這個出身莽林,與野獸打交道的時間遠超人類的鬼騎怪物,長了個什麽樣的玲瓏心竅、熾烈肝膽。

他還記得國主繼位大典當日,新國主把所有的繁文縟節全部省略,辰時便開始新國主繼位後的第一次大廷議。

新國主一身華服錦袍,在所有廷臣的注目中,步態穩健又颯爽地走進啟樞殿,坐進寬大的王座之上。

康棣沒見過前些代女國主的畫像,卻耳聞過那些女國主的治國軼事,各個不遜須眉。看這新國主的儀態,似乎比那些前代女國主也不遑多讓。

然而,新國主一開口,群臣便蹙緊眉頭,有些州牧甚至倒吸一口冷氣——這位女國主竟然有一把幹脆的男子嗓音。

聽著她的嗓音,再看她那做派,便覺得豪氣太過,失了女子的婉儀,更似一個。

老國主長相相當儒雅清俊,第一任王後,新國主的親母更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怎麽會生出這樣不男不女的女兒,簡直有辱國體——康棣暗自腹誹。

這位國主行事與她的聲音一樣幹脆,上來就命他剿除朔州匪患,卻又不肯多撥軍費和糧草輜重,著實令人生氣。

康棣一時忍不住,長久以來對那些文臣積攢的怨氣突然爆發,甕聲甕氣地埋怨道:“無糧無餉如何打仗,隻憑上下嘴皮子說來說去麽?”

殿上一陣寂靜,靜得能聽到不知是誰的呼吸聲。

結果新國主一句話就打發了他:“自己轄區內剿匪,與在自家打毛賊有什麽分別,何須糧草輜重?有毛賊住在你家裏,你睡得倒是踏實。”

暗諷他的不作為後,還大度地補了一句:“那些土匪搶掠的金銀財寶,你剿到都歸你朔州軍調配,算是打賞。”

殿上文臣各個偷偷奸笑,氣得他七竅生煙——鬼騎出身又如何,鬼首又如何,當年四個鬼騎陷入越軍陣中,不是也被剿殺,打仗是單打獨鬥過家家麽?狂妄無知的女子!

可就是這個女子,帶著十二名鬼騎,領著鐵壁城老老少少一萬五千人,打敗了當年那個逼他避進鐵壁城,之後兩次交手卻毫無建樹,如今早已功成名就、率領七萬大軍來犯樞國的越國第一戰將屠一骨。

他康棣平生最不喜浮而不實、嘩眾取寵、不求甚解就紙上談兵之輩,然而他卻走眼了。捧著冰涼的雪塊,康棣卻怔怔出神——對於這個豪氣、膽氣、心氣都不輸曆代國主的女子,他心悅誠服,甘拜下風。

梅兮顏那靈機一動來的想法是用兩人滅火盆這事兒來調和兩人的嫌隙,點出當年康棣和申嶽亭因為性格問題導致處理事情的方法不對,而對鐵壁城之戰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但還沒盤算好怎麽組織說辭才能讓兩人都欣然接受,見康棣抱著雪塊不動手,她也不好引導話題,便一邊繼續琢磨語言一邊觀察康棣的反應。

正納悶間,隻聽康棣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將雪塊扔在地上,喃喃自語道:“到了這把年紀,才明白當年爭強好勝惹下的苦果,倒也不怪舒裏安說我是個莽夫。”

申雲見他如此,心下也是一片了然。

當他主動掀開棉布簾子時,便在猶豫,是否要先行走出去。從父親和康棣的關係考慮,他該無視康棣,把嫌隙繼續延續下去;從這次康棣不肯及時來援考慮,也該無視康棣,讓他明白不靠他,國主依然能保住自己的國土;但從官職和年紀上考慮,康棣都大過他,該當尊敬他,為他掀簾並無不妥,更是作為下級和主人的待客之道。

就這一猶豫的瞬間,他也明白了父親當年的惱怒太過主觀。當時兩人同為驃騎將軍,而父親是守城將領,作為增援將領,與守城將領本該先商議對策,再行出擊。但康棣卻是出了名的火爆將軍,如今年過半百火爆性子仍沒有被磨平,敢在新國主第一次廷議時就直言犯上,當年該有多性急莽撞,很容易推想。

父親當年也是多心,當時武將式微,作為戍城的守城將領,對守住城池有巨大的執念,便也先入為主地認為康棣是來搶功勞的。仔細想來,這一段糾葛宿怨,實在讓人有些哭笑不得。

梅兮顏是何等機敏,從兩人呆默的舉止上便猜出他們已解開了心結,沒想到就這樣歪打正著地解決了近二十年的糾結,還沒湊齊的說辭也就徹底不去想了,隻是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淡淡微笑,問道:“怎麽,都想明白了?”

康棣雖然已是大將軍,但武將在樞國已不是香餑餑,年紀大了,倒也沒有生出什麽驕奢蠻橫高高在上的性子,對錯分明。尤其當年也怪自己性急、如今申嶽亭已英年早逝,這段陳年往事也該到放下的時候了。

於是老臉稍微一紅,“嗯”了一聲。

申雲年紀雖輕,卻相當理智,更何況自己父親也有過錯。這些年自己也沒少罵康棣是“匹夫”來痛快嘴,這恩怨確實也該終結了。

屠一骨已在鐵壁城連敗兩仗,若他繼續總結經驗、重整旗鼓而來,隻憑他鐵壁城一城是無法持續抵抗的,有朔州軍局外策應,隨時夾擊敵人,這才能確保鐵壁城萬無一失,朔州萬無一失。

所以申雲也莊重地應道:“是。”

梅兮顏微笑道:“既然想明白了,都落座,我們分析一下越國接下來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