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下山(上)

高駿騏聽到林木匠要帶人離開,正要開口挽留,辛艾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腰,說道:“劉家嫂子,騎雲寨絕不欺生,咱們無論何時都是一個寨子的弟兄,為了寨中所有弟兄考慮,暫時委屈你們幾日。按狂車寨主的說法,隻要過得一兩天,大家都可以平安無事,屆時各位弟兄再回寨裏安頓,你看這樣可好?”

“隻要放我和孩子離開,我絕不再回來打擾。”劉氏決絕地說道。

“哎——劉家嫂子,剛才不過是一時情急,大家話趕話,便忽略了分寸說出一堆氣話,其實大家都沒什麽壞心眼,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先照顧小助要緊。”辛艾安慰道。

梅兮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辛艾他們隻是擔心劉氏母子的病情傳染給騎雲寨的其他人,若是也說帶劉氏母子下山去,遠離騎雲寨,這事也不至於鬧到這個地步。

但她當時考慮的是想兩全其美,卻沒想到事與願違,反而把自己也推到了騎雲寨的對立麵,眼前這位姓林的漢子處事倒是更圓融。

“既然大家都同意,那麽我即刻便帶著劉家母子下山,搭窩棚也需要人手,其他想跟我一起照顧他母子的,隨我一起去吧。”林木匠見眾怒逐漸平息,說道。

高駿騏並沒有挽留,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道:“哦,山下向南走三裏地,就有一個小窩棚,可以住在那裏。”

辛艾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正要附和,卻倏地皺眉惋惜,說道:“對,倒是忘了那個窩棚——啊,不行,連日的大雨大水浸泡,可能已經無法住人了。”

梅兮顏冷眼瞧著辛艾,這話的意思是擔心林木匠等人會留在山下的窩棚裏,離他們太近,仍舊會有被傳染的危險吧。

“多謝兩位當家的,我們去看看,若是能修繕一下,便無礙了。”林木匠客套地謝罷,又說道:“還請兩位當家的容我們一些時間去整理隨身包袱。”

高駿騏尷尬地幹笑幾聲,尚不知如何應對,辛艾已微笑著說道:“也是,住兩天也要換洗換洗衣物、搭鍋造飯,劉家嫂子的……”

“他們母子二人就先留在這裏,我自會幫他們收拾東西。”林木匠仿佛已看出辛艾擔心劉氏母子再進入住處會傳染疫病似的,平靜地說道。

“我去夥房要他們騰出兩口鍋和一些碗筷來,林大哥稍稍等等。”辛艾也殷勤地說道。

騎雲寨的土匪仍有話要說,但看到辛艾暗暗投向他們的眼神,便啞了一般閉了嘴。

一群災民,能有什麽像樣的包袱,不過片刻功夫,散去的人群又重新聚集起來,隻是辛艾在夥房拆鍋,還沒有到。

那些路過夥房的人還能聽到辛艾在說:“多準備一些碗筷,用布包裹好,再去找個筐子來裝上。”

“呀,不能用筐,碗是瓷的很沉,若是筐子破了,碗會摔碎的。”

“拆鍋的快一些!輕點兒,別把鍋砸破了。”

梅兮顏和苗風的住處遠比夥房還遠,苗風也已取了兩人的包裹回來了。

林木匠緩緩掃過所有人,接過劉氏懷裏的劉助背在背上,對高駿騏說道:“請大當家去和二當家說,二當家的心意我們領了。下山要趁早,我們這就下山去了。”

說罷,也不待高駿騏再說什麽,轉身便朝山下的方向走去,劉氏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雙手握緊竹竿緊張地防備四周。

災民們麵麵相覷,雖然已經收拾了包袱,但真的到了下山的時刻,還是猶豫起來。

從啟城到永靖被拒之城外,到樨城又被打殺,隻有在這裏,才被高駿騏好心收留。讓他們再次踏上流亡逃荒之路,那份辛苦、心酸、無助與絕望,便再要體會一次。且不知道那樣的路有多長、多艱辛,與騎雲寨這裏兩相比較,便很難再邁開沉重的腳步。

林木匠顯然也明白眾人的踟躕,所以並不說話,仍舊頭也不回地走。

有人堅定地不動地方,有人猶猶豫豫地邁著碎步,期待決意留下的人能再挽留下自己,少部分人堅決地走出人群,跟在林木匠和劉氏之後。

人群稀稀拉拉地分成三個部分,原騎雲寨的人原地不動,決定留下的和躊躇不決的災民形成另外一隊,也暫時不動,隻有林木匠帶領的一百多人正漸漸離他們而去。

高駿騏對身邊的一個小廝小聲吩咐道:“快去請二當家的把鍋碗帶過來,人都要走光了!”

那小廝一臉為難地支應著,轉頭向夥房跑去。

梅兮顏隻覺好笑,辛艾這一手是明擺著做做樣子,高駿騏竟當真了。向高駿騏一拱手,說道:“高寨主,兄弟為那孩子做過擔保的,所以我暫時跟他們下山,等孩子身子恢複了,再來叨擾。”

高駿騏也頗有些難為情地回禮道:“剛才多有冒犯,狂車兄弟別放在心上,實在是孟徽太過卑鄙……”

梅兮顏了然地笑笑,示意自己並不在意。

高駿騏又道:“下山的人就有勞狂車兄弟照顧,落腳之後務必給寨裏來個消息,等醫頭回來,我即刻派他去給孩子瞧病。”

“兩位寨主有心,多謝。”梅兮顏謝道。

隨後便與苗風也跟著林木匠下山去了。

走出山腳一裏地,林木匠停下腳步,轉身對梅兮顏略一點頭,說道:“狂車寨主是吧,小人鄉野村民,不知寨主的威名,慚愧之至。今日感謝寨主對劉家母子的幫助,若二位與騎雲寨尚有事宜未完,還請留步;若二位還有其他要事需辦,也無須為我們耽擱,我們這就離開了。”

林木匠一直這麽冷冷淡淡,但梅兮顏卻總覺得他藏著不少心事。尤其是對於下山之事,決斷得快,做得更快,毫無留戀和惋惜。麵對她這個土匪頭子,竟也不卑不亢,婉言謝絕跟隨。

於是故意問道:“林大哥可是不知道我適才已說要來照顧他母子了麽?”

“小孩子鬧肚子罷了,隻是這次嚴重了些,好在我們這些人手,也夠照顧了,不敢多耽擱兩位的時間。”林木匠賠禮道。

梅兮顏略一挑眉,壓低聲音,試探著問道:“林大哥投靠騎雲寨可是無奈之舉,其實你們並不願意與我們這些匪人打交道吧?”

“林大哥,他們不是壞人。”劉氏早已聽到林木匠與梅兮顏的對話,她倒很是感謝梅兮顏的仗義相助,便插口說道。

“我知道,我是怕連累了兩位,與匪人不匪人無關。”林木匠道,語氣裏有些許的言不由衷。

“這倒是奇了——”梅兮顏納悶,不依不饒地追問:“這孩子的病是我診的,也是我先提出照顧的,原本不是什麽大病,隻是孩子身體太虛,才變得這麽嚴重,怎麽就變成連累我們了?”

林木匠轉頭看了看劉氏,輕歎一口氣……

辛艾假意在夥房準備鍋碗用具,卻遲遲不肯現身,林木匠自然也明白其中的意味。而他更擔心的是,辛艾是否會為了一勞永逸的安全,而派人將他們全部殺人滅口。

他們啟城這些災民剛投入騎雲寨四天不到,但卻多少聽過二當家辛艾的經曆。她原本是樨城轄下村子的一個獵戶,之後嫁給了同村的獵戶,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四年前裏正征稅,她丈夫因稅賦繁重而率鄉親抗命不繳,與官家發生衝突。

雙方僵持到下午,好巧不巧,孟徽正好率官兵狩獵經過,直接將一村人殺個幹淨,然後放火燒村,聲稱是村中人有瘟病,不得已為之。

辛艾當日與不少村民去樨城買鹽、置換獵物,躲過一劫。之後他們輾轉流離,到了騎雲寨,辛艾委身寨主高駿騏,誓要報仇雪恨。

彼時騎雲寨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匪窩,也是因為孟徽的橫征暴斂才不得已落草,相比搶劫,更多的時候是打獵為生。

辛艾為了報仇,便建議高駿騏擴大騎雲寨人數,並要尋個穩妥的靠山,才能更好地生活。於是,在辛艾的輔助之下,騎雲寨成了蕭城太守鄭玉名的打手。

官家不能明目張膽做的事情,燒殺劫掠,獵戶出身的辛艾都敢做。騎雲寨惡名昭彰、聲勢日漸浩大,終成今日規模。

辛艾的心狠手辣,可見一斑。

梅兮顏一邊緩行,一邊聽著林木匠敘述辛艾的經曆,倒也沒有驚訝,辛艾今日的表現已能知道她為人如何。

隻是猛地憬悟,自己想要兩全其美,保住啟城災民留在山上,也保住劉氏母子,更要他們和騎雲寨不起衝突實在是妄想。

實在是太想得到這些人的助力,才讓自己鑽進了牛角尖。辛艾如此怕瘟病傳染,又怎麽會放過劉氏母子。

轉頭看看趴在林木匠悲傷的劉助,梅兮顏淡然地微笑道:“林大哥放心,我們不怕連累,也不覺得你們會連累我們。”

苗風卻在心中感慨,以梅兮顏的身份,這些人都是她背負的責任,怎麽可能覺得他們連累自己。

梅兮顏和苗風的身手,林木匠昨夜裏已看過,雖說本事不錯,但梅兮顏看起來秀氣又心軟,雙拳難敵四手,林木匠擔心梅兮顏跟著他們有危險。

見他們如此執著,回望一眼駐雲山,林木匠又輕歎一聲,說道:“既如此,先尋個落腳地讓小助休息一下。”

下山的一路,林木匠沒有回過頭,也沒有停下半步,此時突然遙望山上又惋惜又無奈地歎氣,讓梅兮顏忽地想到了什麽,轉身對苗風使了個眼色,口中卻說道:“大苗,去給孩子找些吃的來,你最會分辨能吃的和不能吃的。”

大苗微微一笑,應了一聲“是”,就在山腳邊尋找起來。

等眾人身影不見,他便鑽進山腳的樹林中,偷偷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