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二次分歧(上)

呂青野從梅兮顏所在的小山洞出來,暗暗鬆了口氣。梅兮顏沒事,比什麽都重要。

這是第一次見到梅兮顏疲憊如此,也是第一次看到鬼騎疲憊如此——保護人比自己衝鋒陷陣更加傷身費神,他在葦城已有了足夠多的經曆。

洞外的人突然少了好多,隻剩劉氏帶著幾個婦人還守在洞外幾丈遠處,見呂青野走來,劉氏上前一步,小聲問道:“二當家,這幾個姐妹為人都很謹慎,我特意請她們來照顧大當家……”

欲言又止的停頓片刻後,劉氏又小心翼翼地問道:“二當家,大當家真是……國主麽?”

呂青野早已從呂湛處得知梅兮顏身份暴露,也知道安全回到這裏後,將要麵對林木匠等不少人的離開,這個秘密必將不再是秘密,隻是沒想到不過剛進入山洞,便保不住了。

微微點點頭,呂青野輕聲問道:“其他人是因為這個原因離開的?”

“也不算是——”劉氏是發自內心地敬重梅兮顏,與她身份無關。此時確認了她的身份,反而更加敬佩她的膽略。也就不再扭捏,直接答道:“是周家嫂子怕他們吵到大……國主,所以把他們帶去了練武洞。”

呂青野心裏已有算計,微笑道:“大當家沒事,隻是太累,讓她先歇一歇便好。若是還勻出一套幹淨的衣賞,麻煩劉嫂找一身合適的,給她換換。”

由於洞內不少百姓沒有隨身衣物,梅兮顏將自己的衣物分給了他人,唯二的其中一套穿去呂國搶糧。結果換了呂國士兵的裝束,衣物在打鬥時被連弟等人拿來滅火,燒得不能再穿,隻剩一身潮濕的呂國士兵服。

剩下一套呂青野打開包袱看了看,布料已經被洗得很薄,隨時會破,隻怕是不能再穿了。洛梒也隻剩一套衣裳,梅兮顏不可能接受洛梒的衣裳。

在劉氏點頭應承時,呂青野又道:“第一批粥已經煮好了吧,大家已經兩天沒吃飯,還要麻煩這幾位大嫂去幫忙照應一下。”

這樣一說,無異於便是婉言拒絕了她們的照顧。劉氏很識大體,帶著幾人離開了。

呂青野故意讓劉氏等人先走一段路,他才慢慢地跟上去。還沒有走到練武洞,已察覺氣氛壓抑異常,傳入耳中的聲音大都中氣不足,卻也足夠他聽得清楚。

“……大當家是不是國主,都是白瑤山的大當家,是我們的老大,她本人並沒有做對不起大家的事!你們若不信我們的話,大可以等李礫醒來問李礫!刈水決口、人禍大於天災、所謂的天祭謠言,都是孟家暗中搞出來的,隻為讓咱們平頭百姓怨恨國主。”連弟壓住怒氣,盡量平和地說道。

“她是國主還是大當家,區別可大了!”有人反駁連弟道,“隻是大當家的話,跟著她這樣當野人、等賑濟,我也認了。但她明明是國主呀!她不想辦法解決賑濟問題、不想辦法解決孟定衡和鄭統,以為隻帶著鬼騎來和我們一起逃難,一切問題就會自行解決麽?”

“就是!”有人附和道。“如果征收繁賦重稅都是孟定衡和鄭統的安排,她該將孟定衡和鄭統繩之以法以安百姓才對。”

“國主還沒有實權,你們平時閑聊時沒少笑話她,現在又怪她不懲罰孟定衡和鄭統,這不是強人所難麽?”連弟反駁道。

“可是裝模作樣和我們同甘共苦半個月一個月又能改變什麽,說到底不把病根徹底除去,我們還是要繳納稅賦,吃苦的還是我們。”

“而且,如果孜州的地方官都不聽從她的命令,甚至可能要造反,我們還能指望她什麽?這一次二當家能搶回糧食是運氣,孟徽絕不會再給我們機會去搶糧,難道真要我們去呂國搶糧麽?”

“孟徽扣下那麽多平日上繳的糧食和賑糧,到底是貪心還是造反,這個……說的準麽……”決定與林木匠離開的那些人仍有些將信將疑,訥訥地問道。

“他可是向賑糧裏加了藥,害得吃了賑糧的人都病倒了,用來製造誤會,挑撥國主和我們的關係,不是要造反是什麽!你若膽小,盡管在一旁縮著,這個時候還要為孟徽說話,安的什麽心!”

“孟徽帶人上山的時候,他早就躲起來了,當然不知道咱們多辛苦。這種人,祖宗的血性早就忘光了。”有人幫腔責怪那些一心想離開是非之地的人。

“你們別得寸進尺!”有人看不慣這麽明顯的搶白,駁斥道,“這事本來就蹊蹺,孜州這麽多城邑,隻有一個孟徽攛掇百姓造反,他反得起來麽?”

“難不成我們這麽多眼睛看到那些摻到糧食裏的粉末都是麵粉?”

“若不是為了保護你們,大當家……國主他們也不會差點兒喪命!你不出力便也罷了,這麽睜眼說瞎話,你良心被狗吃了!”

這一通爭辯的,都是白瑤山的人。

生性懦弱、不願惹是非的一部分人和熱血正直的一部分人越發壁壘分明。

在龍擺腰時,雙方還能彼此理解,但在得知這麽多內幕後,想離開的那些人還是說著不鹹不淡的話,終於惹惱了決定留下來的人。

眼見著越來越多的人麵紅耳赤,連弟斷喝了一聲:“夠了!”

聲音在山洞之中回響,震人心魄,人們頓時安靜下來。

話一出口,連弟便覺得語氣有些重了,吸口氣調整一下,放低聲音說道:“大當家說過,人各有誌,要尊重個人的選擇。孟徽造反是板上釘釘的事,不止孟徽,永靖關的曹通濟,也存著這個心思,你們不信的大可繼續不信,多說無益。”

連弟本就是定津災民的“領袖”,進入山洞後又是後廚管家,定津災民隨身攜帶了大量的鹽和佐料,不過幾天,便改善了大家的夥食質量,眾人對她很是尊重。

去過龍擺腰的人都知道她和周定丘是永靖關出身,自然相信她說的話,於是練武洞裏突然安靜下來。

片刻,才有聲音響起。

“……孟徽造反大家都看到了,我們和他們對著幹,白瑤山會不會就是下一個駐雲山?”有人終於想到了這個問題,憂心忡忡地問道。

“隻是打架的話倒是還能和他們拚一拚,可是,孟徽再放火燒山可怎麽辦?我們就沒有容身之處了。”

一時大家都被這個結果驚住了,竟無人接話。

雖然知道大家是擔心白瑤山的安危,但是一想到駐雲山那把火,騎雲寨的人的一肚子委屈與怨恨便無處發泄。

呂青野正要快走幾步去安慰眾人,冷不丁便聽到小川說道:“如果你們還知道現在受的苦都是孟徽這些當官的故意不作為造成的,就有點骨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

一句話噎得眾人一時無言以對,小川繼續說道:“孟徽私藏賑糧,卻假裝沒有糧食,煽動樨城的災民去攻打駐雲山、搶糧食,實則是製造亂象,讓災民成為亂民、暴民,跟他一起造反。隻要我們告訴樨城的災民,糧食都被孟徽藏在了桂花村,讓災民知道他的真實嘴臉不就好了。”

“災民知道又能怎樣?孟家要造反,鄭家和孟家是姻親,自然要幫孟家,嵩州和孜州既然都已落入他們手中,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南方人,隻能接受,總不能都搬到北方去。”一個青年說道。

“要這麽說的話,還坐在這裏幹什麽,你直接去樨城投奔孟徽算了。”有人駁斥道。

那青年被搶白得紅了臉,怒道:“國主不作為,我們又能怎麽辦?”

“國主和鬼騎都出現在這裏,應該就是為解決孟家的事而來。”連弟說道。

“怎麽解決?她在南方可能調得動一兵一卒,難道靠她和那幾個鬼騎就想殺掉孟家所有的將士?還有那些跟著孟徽造反的災民,她也要殺掉麽?”

不知是誰問了這些問題,竟引起了不少人的思考,早已忘了先前還有人責備梅兮顏不作為。

沒有領頭人,這些人即便有些心思澄明的,也仍舊是一盤散沙,不僅無法凝聚,甚至自相矛盾。

“國主救我們不會……是要我們和她一起去抵抗孟家的軍隊吧……”終於有人訥訥地將心中所疑說了出來。

結合目前的事態來看,事情必然會走到這一步。一想到梅兮顏是要讓他們為她賣命,大家對她所做一切的感激之情竟立即便淡了許多。

騎雲寨有人小聲問高駿騏道:“大當家,當初不就是國主下令要剿我們寨子嘛,現在卻又救我們,是安的什麽心?”

“什麽安的什麽心?”高駿騏責備道,“若不是國主他們拚命保護我們,咱們現在能安穩地坐在這裏喝粥麽?”

高駿騏雖然魯鈍,但聽到大家說了這麽多,也已經明白梅兮顏的目的。但他早已答應了梅兮顏會聽她的命令,而且,辛艾與孟徽還有大仇未報,當然會支持梅兮顏。

辛艾沒有說話,孟徽帶百姓上山,本就不為搶糧,隻想讓災民看到國主在他們寨裏,以便引起災民對梅兮顏的憤怒。但騎雲寨被牽連也不能說全是國主引起,到底還是他們的土匪身份給了孟徽可趁之機。

“要麽還是回寨裏吧。山火已被大雨所滅,證明我們命不該絕。孟徽二次上山又撲個空,不會再為此浪費精力,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否則,不知國主的真實目的,若她最後仍要卸磨殺驢,我們得不償失。”說話的是騎雲寨的文頭胡文秀。

雖然學文沒有多少,但在矮子裏麵也算得是個大個兒,所以辛艾要胡文秀教大家識字。

他顯然也明白了梅兮顏的用意,但梅兮顏救了他們騎雲寨眾人,若直接說梅兮顏想利用騎雲寨,實在有些忘恩負義,幹脆委婉地建議。

“是啊,大當家,自古官匪不兩立,我們還是回駐雲山吧。”騎雲寨的不少人跟著附和著,請求高駿騏。

“你們覺得我和二當家是和你們說笑麽!”高駿騏對著寨眾怒目而視,顯然是生氣了。

“我已答應了國主,騎雲寨甘心為國主赴湯蹈火,我高駿騏說話算話,誰若不願意留下,自己下山去,我絕不阻攔。”

辛艾見高駿騏發狠話,立即出聲圓場:“兄弟們,孟徽原本就是我們的敵人,大家想想當初是因何上山入寨——那些被孟徽苛捐雜稅剝削欺淩的苦和被他迫害的親人,都是我們切身的仇恨——怎麽能因為國主的身份就忘了我們自己的初衷。”

說罷,停下歎息一聲,又道:“昨日大家已見過孟徽的手段,他散播謠言利用災民去攻擊我們,如果沒有國主設計連環巧計,我們隻怕已被他們攻破了寨門。”

“二當家說的也對,但你覺得文頭說得有理不?”寨眾卻仍舊執著地問道。

辛艾語塞。胡文秀說得當然有理,何止有理,甚至算得上遠見卓識。梅兮顏利用他們的心思昭然若揭,即便可以順利殺了孟徽報仇,但之後還要繼續為她與南方的孟鄭兩家戰鬥,能活下幾人哪說得準。

他們都是土匪,梅兮顏使喚他們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甚至他們戰死了也算是為民除害,根本便是一石二鳥。

高駿騏見平時機靈的辛艾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立即說道。

“我說過了,若想走的,我不攔著。一會兒阿野二當家回來,我先提前跟他借些米糧,走的人帶些糧食下山,今後生死各憑天命吧。”

早在駐雲山決定歸順梅兮顏,高駿騏就已想好了如何安頓那些不想去白瑤山的人,隻是沒有想到,剛進入白瑤山,便要麵對這個抉擇。

氣份突然有些僵硬和緊張。

呂青野一邊快步走進練武洞,一邊柔聲地說道。“要走也不是現在。大敵當前,瘟病擴散,哪有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