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瓢兒島

“林大哥快請進來。”梅兮顏身子一動,呂青野便扶起她,讓她自行坐好。

對於洞中隻有梅兮顏和呂青野兩人,林木匠似乎見怪不怪,正要行禮,被梅兮顏攔下,說道:“林大哥,我仍然是我,對你們而言,不過是多了一個身份罷了,平時該如何,現在仍如何就好。”

說罷費力挪了挪自己的位置,拍了拍草墊子,讓他坐上來,問道:“林大哥身上也有傷,何事這麽匆忙?”

“那個白麵青年,我知道是誰。”林木匠略顯焦慮地說道。

梅兮顏神色一懍,能讓冷靜的林木匠變了臉色的人物,隻怕正應了自己的猜測。但梅兮顏卻故意放緩了語速,悠悠地問道:“是誰?”

“就是孟定衡的長子,孟錫。”

果然!

梅兮顏知道孟錫綽號“玉麵將軍”,大致是說他長相極其俊朗。但在呂青野他們口中,卻是病弱般蒼白,與俊朗似乎還差了些距離,所以梅兮顏並不敢肯定。

“林大哥怎麽知道是孟錫?”梅兮顏好奇問道。

林木匠微微苦笑,緩緩地說道:“孟家在汋州外的瓢兒島有一個秘密的造船場,我當時與五百名匠人被秘密送到那裏去造船,所以見過孟錫。”

梅兮顏眼神一跳,神色嚴肅起來。剛剛夢到叛軍的巨大戰船,便得知這樣重大的消息,如何能不驚異?

隻是兩人都是掩飾情緒的行家,相視一眼,梅兮顏將目光停在林木匠臉上,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我們是六年前上的島,兩年前造船完畢,孟錫上了島。”林木匠沉聲答道。

“造了多少船?都是什麽船,孟錫去那裏……”梅兮顏的後一句不是問句,隻是引導。

“我們在時,並未看到完成的船的模樣。從龍骨的數量上判斷,孟鄭兩家在瓢兒島的造船場內造了二十多條樓船,五十條鬥艦,二百八十條艨艟……新船要下水試水……所以孟錫等重要將領都去了船場參加試航。”

這麽多船!梅兮顏的後背僵了僵。這不過是一個造船場,若是還有其他船場呢?夢中那些巨大的影子,必是樓船無誤。隻因是在夢中,感覺被放大,所以才生出陌生和壓迫感。

她繼位之後還一直沒有抽出時間去泊州和氿州等地查看戰船情況,隻從曆年的統計來看,沿著刈水邊的泊州和氿州兩支水軍的戰船也不過這個數量。

樞國已一百多年沒有打過水戰,更不知這些戰船平日維護如何。

孟鄭兩家這是有備而來!

呂青野瞥眼看向梅兮顏,正碰到梅兮顏望向他的眼神。作為呂國的王子和世子,呂青野自然也清楚戰船對於一個守著大河的國家來說,有多重要。尤其是他已從梅兮顏森然的臉色中看出,隻怕她拿不出同樣的戰力來抗衡孟家的戰船。

梅兮顏正要繼續詢問,呂青野卻溫聲開口道:“林大哥從不提自己的名字,又不想卷入亂局之中,可是因為孟錫?”

這問題即便不提,在場的三人也是心知肚明。既然是秘密造船場,孟鄭兩家在最後必然要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林木匠該是幸運逃脫的。他不提自己的大名,自然便是隱姓埋名以求自保。

梅兮顏看著呂青野的側顏,溫潤柔和,給人一種親切感,似乎在他麵前可以隨時暢所欲言。

在林木匠的沉默中,梅兮顏看出了呂青野的意圖。

自己最關心的是船隻如何,而林木匠關心的卻是自己的性命如何,兩人的目的完全不同。

呂青野作為“二當家”,將林木匠的安全放在首位,加之駐雲山時梅兮顏的舍命保護,讓林木匠更生愧疚,這樣,很有可能動搖林木匠離去的決心,使得那些要和林木匠一起離開的人都改變主意留下來。

這個世子,向來擅長琢磨人心,雖然有時候很多心——想到他曾誤會自己,梅兮顏不僅感慨。再想到他除去齊壯一夥兒,不禁暗暗生了一種想法——他那種溫和無害的臉就是誘餌和最佳的掩護吧。

林木匠放在膝蓋上的兩隻手狠狠地攥緊了拳頭,平日裏很是克製情緒的他,難得地流露出了恨意,緩緩說道:“是。船隻試水之後……我們就沒有利用價值了,自然要處理掉,免得泄露島上的秘密……”

瓢兒島是一座環形島,尤其是島中盡是海水,宛如一隻頭朝北、柄朝南、盛滿了海水的大瓢,因此得名。

孟鄭兩家先後偷偷運去了三千人做島民,開荒種地。經過多年經營,已經是一個頗具生氣的孤島,可以供上萬人吃喝不愁。

六年前,孜州和嵩州各個城邑均貼出告示,為賀國主羅讚四十壽誕,要建造一座離宮,因此征召各種匠人。

林木匠等五百名匠人被征召,集合後用車馬船等工具直接送到了島上。瓢兒島孤立在海中,距離陸地遙遠,自此,所有人便被困在島上,無法還家。

騙上島後眾人才知道,除了看守巡邏的一隊隊士兵和日常勞作生產的島民,隻剩下他們這些匠人。

不久,便有一個千夫長將眾人集合、分成幾個組,在各自師傅和士兵的帶領下,進入自己的住處。那些士兵把守著住處的出口,不準他們無故出入。

第二天,眾人又知道了另一件關乎他們生存和性命的大事——上島不是建什麽離宮,而是造船。他們在應征時,均是有意無意地說過自己有造船等相關經驗,所以才被選中上島。

沒有給他們任何時間去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按照昨晚住所分配的匠人被黑布蒙住眼睛,直接帶到了一個巨大的造船場中,要求他們跟著領頭的師傅製作龍骨。

除了前期船體建造是所有人參加外,每一種匠人也各有分工,之後的局部精造均是分開操作的。

此後每日上工前,匠人們都要用黑布蒙眼,由特定的士兵帶他們到船上的固定位置進行工作,四周有專人看管,不能擅離所在地。下工也是分開居住,被嚴格看管,確保匠人之間不會私下討論船的功能。

有人試圖逃走,卻被島外巡邏的士兵直接殺死在海中,有一些被抓回來,綁在船場最顯眼的一處空地上,活活渴死、餓死!

不僅如此,那些逃走的匠人的家人也都被擄到瓢兒島來,當著其他匠人的麵,將他們處死,警告所有匠人,一人出逃,全家斃命。

就在這樣殘酷的壓製之下,四年過去,終於迎來竣工之日。

孟錫是提前三日上島的,匠人們並不認得他,但從每日送飯的夥房小工口中得知了他的樣貌,再見時,那張白得過分的臉便成了最好的標誌,一眼便能從眾多官兵之中認出來。

所謂玉麵將軍的名號實則過譽,孟錫看起來有些病弱、不苟言笑,不易親近。

又聽小工說,他送菜給孟錫的時候曾不小心偷聽到他吩咐下麵的官兵,要好好善待匠人們,新船下水禮前送他們返家,連他們的家人也要一並妥善照顧。

被島上的殘酷懲罰嚇怕了的眾匠人,戰戰兢兢盼來完工之日,正不知自己前路如何,便聽到這樣的好消息,竟不由得對冷冰冰的孟錫生出了許多好感。他是將軍,是這裏最大的官,他說的話,誰敢不從!

下水禮前一晚,所有匠人再次集合。千夫長宣布,送匠人返家。途中不得反抗,不得摘下麵罩,否則便要處死違規之人和他的親眷。隨即,所有人的頭上都被套上黑布,在士兵的推搡拉扯之下,上了船。

雖然頭上被罩了黑布,林木匠卻仍留意著周遭細小的變化。

首先,風向不對!時值夏日,風向東南,他們返回西麵的陸地,本該後背有風感,但此刻,微涼的海風卻正吹著自己的胸膛——很明顯,他們正在遠離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