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先發製人(一)

孟錫再次回到行署時,宋湘正在大門口,似乎在等他。

“桂花村的事都料理好了?”孟錫問道。

“是。村子裏所有的東西都燒了。”宋湘恭謹地回答,特意加重了“所有的東西”五個字的語氣。

孟錫頷首,又問道:“駐雲山一戰如何?”

他回來的一路發現人比他下午進城時多了許多,亂糟糟地吵嚷著、呻/吟著,大部分都是傷者,便知道是孟徽回來了。

宋湘低著頭,小聲說道:“功敗垂成,羅敷女很狡猾。”

孟錫冷眼旁觀,心中暗忖:隻怕是一敗塗地。派了二百輕騎仍沒有斬獲,又何必找這樣的字眼為孟徽的失敗粉飾。但宋湘到底是外人,又是孟徽的下屬,為孟徽說幾句好話倒也是情理之中。

即便心中再如何不屑,表麵卻仍隻是淡漠地責備道:“孟徽分不清輕重,你也分不清麽?那些百姓都是和孟徽一起去‘剿匪’的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就任憑他們躺在城裏城外哀嚎?!”

“是。下官疏忽,馬上去辦。”宋湘胖胖的臉上又開始流汗。孟錫的聲音越是冷靜,他越是覺得緊張。

雖然明白孟錫想要收買人心,但闔城百姓都是即將被舍棄的棄子,再惺惺作態也不會被他人看到,宋湘也確實沒有放在心上。

“快去快回,到大書房找我。”孟錫沒再多說什麽,抬腳進了行署。

見孟錫到了大書房門口,下人正要通報給孟徽,卻被孟錫無聲地伸手阻止,然後站在書房門外靜靜地聽孟徽在書房裏氣急敗壞地大發脾氣。

“羅敷女這個無恥之徒,也不知躲到哪裏去了!這隻賊老鼠,一定是打洞躲到地下去了!”

“那個混小子到底是誰,冒出來壞我好事!”

“山上一定有鬼騎!否則不會這麽厲害!”

“怎麽個厲害法,說來我聽聽。”孟錫平靜地推開門,說道。

“大哥?!”孟徽聽到孟錫的聲音,有些驚訝。

孟徽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二百輕騎,聽說是領了孟錫的命令去攔截羅敷女,立即便鬥誌昂揚地要了一匹戰馬,跟著輕騎趕回駐雲山西麵去攔截羅敷女。

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西麵山腳有人下來,孟徽隻覺得又被羅敷女耍了,恨恨地聽從了騎兵百夫長的建議,趕去北麵截人。

果然被他們撞個正著。

但其中幾個土匪的身手著實可怕,孟徽還沒等衝上去就看到前麵的騎兵殘肢斷臂在雨水和血水中亂飛,嚇得他偷偷一人先跑了回來。

剛灰頭土臉地回來,一想到自己曾在孟錫麵前誇下海口,聲稱一定好好管理樨城,配合大伯的計劃,此時卻被土匪嚇得逃跑,孟徽更覺得臉上臊得慌。

但馬上便紅著臉轉移孟錫的注意力,搶白道:“山路難行,你還派騎兵去攔截土匪,哪裏攔得住!”

“你怎麽知道他們沒有攔住?”孟錫的語氣波瀾不驚,聽不出是責怪還是調侃。

孟家第六代堂兄弟四人,孟錫為長兄,剩餘三人,各個都怕孟錫。隻因孟錫素來冷血理性、足智多謀,說話時經常麵無表情、言辭犀利、一針見血,十分噎人。

孟徽在樨城囂張跋扈慣了,見了孟錫,還是有些發怵。但自己當逃兵理虧在先,哪裏敢回答孟錫的問題,眼神飄向別處,話鋒一轉,埋怨道:“一定是騎雲寨的錢五假作內應,博得我們的信任,卻把我們的計劃透露給羅敷女,讓羅敷女有了十足的準備,所以今天才白跑了一趟。”

說罷,將今日在駐雲山的經曆說了一遍。

孟徽在孟錫麵前很有自知之明,不敢多說謊。他也清楚,如果自己說的多了,很快會被孟錫推斷出來。與其到時聽他冷言冷語,不如自揭己短,反倒顯得自己心胸寬廣、敢於麵對失敗。

隻是在最後騎馬偷跑的一段,他編造說是騎兵的百夫長見他鏖戰一日體力不支,要他先行返回樨城。

孟錫沉默。

羅夕不過剛到駐雲山不久,宋湘便接到消息,哪裏有許多時間讓她去做十足的準備。她在這樣突如其來的圍剿之中,仍能兵分幾路,不停消磨孟徽的士氣,瓦解眾人激昂的情緒,這臨陣應變的手段實在了得。

對於孟徽耿耿於懷的揭露他們陰謀的少年,孟錫倒是不以為意。如今箭在弦上,即將射出,已不是一個少年聲嘶力竭、賭上性命去揭發,便會讓所有百姓轉向羅夕的態勢了。

羅夕有勇有謀早在去年年底鐵壁城一戰已有所了解,早已將她作為勁敵看待。那個將鬼騎當做誘餌,又以區區三人抵擋他的病鬼也是個隨機應變的謀略高手。還有城中那個能醫治他們特製毒藥的郎中,他現在擔心的是,有這三人攪亂,不知會生出什麽變故。

“速派人去駐雲山,探一探那邊情況如何。”情知是孟徽膽小逃跑,孟錫卻不想浪費時間責備他,隻是命他做事。

這裏到底是樨城,不是他的地盤,有孟徽在,命令仍是由他來下。

孟徽怕探到二百輕傷亡慘重的事實,更讓堂兄生氣,索性說道:“錢五說羅敷女在白瑤山落腳,如今駐雲山不安全,羅敷女帶著土匪衝下駐雲山,定然是去白瑤山了。”隨即又咬牙切齒道:“若不是白瑤山太大,又有山神鎮守,我早就帶兵去白瑤山伏擊那些殘兵敗將了。”

孟錫見孟徽不停顧左右而言他,已知那些騎兵凶多吉少,卻在心中輕歎:倘若羅夕當真返回了白瑤山,事情倒是好辦多了。

孟徽見孟錫不停地在書房裏踱步,似陷入了沉思中,自然也不敢多說話。

“錫將軍,行署大門外有個叫葛三徙的獵戶,說大雨使得駐雲山發生山崩,羅敷女他們可能還被困在山中。”宋湘的聲音在書房門外響起。

宋湘安排了醫官和城裏的郎中去給從駐雲山回來的傷者治病後,正巧碰到狼狽騎馬趕回來的葛三徙等人和部分僥幸躲過山崩的騎兵。

葛三徙立即跑到宋湘身旁,說騎雲寨的土匪趕上了山崩,沒有跑出去。宋湘聽聞羅敷女可能還在山上,哪裏敢怠慢,立即帶著葛三徙進入行署。

“帶他進來說話。”孟錫雖然分神思考,卻仍留意周遭的聲響。

孟徽猛聽得“山崩”兩字,一陣緊張之後,反倒覺得慶幸。這樣,除了孟錫,就沒人知道他曾臨陣脫逃過,這山崩來得正是時候。

偷眼看孟錫仍一臉鎮定的表情,心中直叫他是故作深沉。

葛三徙被帶進書房,直愣愣地打量孟錫和孟徽,毫不膽怯,更無禮數。

宋湘在旁提醒道:“還不向孟錫將軍行禮。”

孟錫仔細打量著葛三徙,未等他低頭行禮,已平靜問道:“免禮了。你就是吳敏忠埋伏在山裏、一直沒有出現的那一路伏兵?”

在孟徽陳述時,孟錫便察覺到人數分配上有偏差,原本以為是一夥百姓憊懶懈怠,躲在一旁做得利之漁翁,然而當他看到一身濕漉漉的泥濘血汙、身上還帶著傷口的葛三徙時,便知道事實與自己初始的推測不同。這個叫葛三徙的小子,可能算得上一路奇兵。

葛三徙也不客氣,說“免禮”便真的免了禮,繼續打量孟錫。

孟錫生得過於白淨,實在與傳聞中力大無窮的天生神勇的形象相差雲泥。但隻一打眼,便看出他周身氣勢驚人,不怒自威。那波瀾不驚的冷冽眼神,盯得葛三徙寒毛直豎,連忙將目光別了開去。

但在瞬間的驚詫之後,葛三徙壯了壯一身獵戶的膽子,暗忖:他也不過就是仗著祖宗庇蔭,才有個將軍頭銜而已,又沒有真打過仗,怕他作甚。若是今晚他麵對那幾個殺人如砍瓜切菜的怪物,怕是不一定有我鎮定。

遂挺了挺胸脯,點點頭算作對孟錫的問題的應答,又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將他率領百姓阻擊羅敷女的過程講述一遍。

由於孟錫不說話,孟徽和宋湘也沒有打斷他。葛三徙越說越是激動,早已沒了緊張,絕口不提自己隻是想節省體力、以便最後撿便宜,才沒有迅速進山去幫忙。

隻說自己單獨進山探查地形時發現了向北的隱秘小路,料定騎雲寨的土匪會從這條小路突圍,所以才要配合孟徽太守的進攻,守在他們必退的道路上。心中存著的打劫細軟的念頭,也成了一片忠心地完成孟徽交代的剿匪使命。

即便看出葛三徙的小心思,孟錫也不能否認他在伏擊戰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尤其是他以一個普通小獵戶的身份,竟牢牢說服兩千人跟著他,硬生生攔住了羅敷女下山的路,一直拖到騎兵趕到,將羅敷女等人又逼回山上,遭遇山崩,實屬不易。

孟徽站在孟錫身後,提心吊膽地生怕葛三徙認出他來,結果那小獵戶根本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白白擔心了半晌。

既不擔心被戳穿自己的丟臉行為,孟徽急於表現自己的英勇來挽回形象,於是躍躍欲試地嚷道:“大哥!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出兵去駐雲山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