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有來有往(下)

在岸上眾人的驚呼聲中,另一側完好的三根拍竿也承受不住傾斜後的自身重量,側向拉扯著支撐立木。支撐立木不堪重荷,“吱嘎”“吱嘎”地悲鳴著,最終在連番“哢嚓”的折斷之聲中,倒了下去!

兩條船,在眾目睽睽之下,翻了!

樓船上的人,在不知敵人的模樣和人數的情況,就跟著船一起翻進刈水中!

那些新加入軍中的災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戰鬥。由於身份是義軍,偷襲者便是他們的敵人,感同身受一般地驚愕著、憤怒著,手心裏卻浸滿了緊張而出的汗水!

不少人已聽過白瑤山的山神嚇退了孟徽的軍隊,此時心中不由惴惴地胡思亂想:難道是那山神派了山妖山鬼、魑魅魍魎來偷襲義軍了麽?

麵對這樣無聲無形的敵人,不懼怕者,實在寥寥。

戰鼓聲隆隆,催促著陷入驚駭中的弓箭手們收回注意力。

由於樓船傾覆而翻動的水麵推著艨艟輕輕晃著,上麵的弓箭手看到了水中翻上來的帶箭的屍體,竟然都是自己的同袍。

那種痛與恨,和被敵人玩弄、羞辱的憤怒,讓艨艟上的所有人都將牙齒咬得咯嘣作響,瞪著赤紅著雙眼,時刻瞄準著水麵,誓要將狡詐的敵人射成刺蝟!

四條樓船都在下沉中,曹通濟看著身邊一言不發的孟錫,猜想他將會下達怎樣的命令去對付那些未知的敵人。

這種情況下,該是繼續增加弓箭手吧。

其餘船隻已經駛遠了,近處的隻有那二十隻艨艟。敵人再厲害,也不可能一直潛伏在水中而不浮上來透口氣,隻要水麵有異動,必然要遭受攻擊。

己方唯一的不足便是因為大霧而影響了視線,稍微遠一些的水麵,根本看不清。隻有多派出艨艟,載著弓箭手四處巡遊,才可能將那些敵人逼出水麵後迅速射殺。

“傳令:岸上弓箭手全部上近處的艨艟,所有艨艟原地不動,有異動者,弓箭手追上、射殺之!”

孟錫漆黑卻反射著身邊火把光芒的雙眼將水麵上的全局縱覽一遍,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隨即又附耳向旁邊的弓弩營千夫長囑咐了幾句話,千夫長立刻領命而去。

岸邊聚集了幾千人,怕是已被那些不見頭尾的敵人震懾住了。孟錫知道自己不能慌,也知道今夜自己必將失敗,但他仍要放手一搏,給全軍以信念支撐。

鼓聲再變。

跟著鼓聲變的,是遠處聚集的幾十條艨艟上的士兵。

位於最外側的一條二層艨艟的船舷上,忽然翻上幾條黑色的影子。站在上麵的十幾人隻發出了“撲通”“撲通”的落水聲,便沒了聲息,血腥味再次飄來。

隨即,艨艟朝著北方快速劃去,所有叛軍隻聽到一聲清朗的女子聲音:

“有來有往!這四艘樓船便當做我們泛舟的利息,先收了!”

載著弓箭手的艨艟之上,不知誰喊了一聲:“追!”

每條艨艟上的二十個充當船工的士兵同時奮力劃槳,直追前頭那條脫離其他戰船的艨艟而去。

“六個對二十個,拚力氣的時候到了!兄弟們,加把勁兒!”曲仁用力地劃著槳,還不忘扭頭看一下後麵追上來的艨艟。

“你閉嘴吧,浪費力氣!”丁開笑罵道。

“殺回去算了!這種天氣最適合開殺戒。”曲義說道。

“哈哈,三常殺回去,我們護著老大離開。”洛英笑道。

“當然可以。”曲禮接口道。

曲家三兄弟在鬼騎之中向來最喜歡做隱秘的任務。鐵壁城之戰,便是他們三人帶著樞國戍城士兵假扮越軍,推著魏及魯等一百零一人的屍身,詐開了北定城的大門。混進北定城後成功找到越軍的糧草,並付之一炬,扭轉了鐵壁城的戰局。

因三人名字分別為仁、義、禮,乃道德五常之三,於是被其他鬼騎戲稱“曲三常”。

“火箭來了!”一直沒有說話的梅兮顏出聲提醒道。

“快劃!快劃!咱們的力氣要是輸給那些亂民,鬼騎的臉都丟光了!”曲仁大叫道。

“老大,真的就撤了?”曲義顯然還想殺回去。

“有來有往,先震懾一下那些內心不堅定,還在搖擺的災民,大戰在後麵呢。”梅兮顏說道。

火箭在霧中如一隻隻螢火蟲,紛紛墜入水中。

雙方全速角力之下,速度竟不分上下,後麵的追不上來,前麵的也再不能超出一尺。

岸上的叛軍已被濃霧完全遮住,連火光都看不到了,隻有戰鼓之聲在不間斷地提醒眾人叛軍的位置。而身後嗖嗖的箭矢破空之聲更是告知梅兮顏等人,追兵還在窮追不舍。

“似乎隻有這幾十條船追上來,要除掉麽?”洛英回頭望,努力分辨著艨艟的數量。

“無視他們。”梅兮顏說道。

今夜是她第一次和孟錫真正交手,果然如呂青野所說,十分冷靜而理智,絕不做多餘之事。

耗費心血的樓船被毀去四條,他卻仍能鎮定地布置防守,從每一通戰鼓的聲音中都能感受到他的穩重和命令的精準。若不是孟錫坐鎮,船塢被他們六人如此大鬧,早已像孟徽那群烏合之眾一樣亂套了。

梅兮顏確定,在那些載著弓箭手的艨艟之後,一定還綴著滿是弓箭手的掩護艨艟。若是他們的船稍微減速,那些隱藏在後麵的艨艟便會一擁而上,將他們圍在水中央。一旦被他們牽製住,後麵的艨艟和鬥艦也將圍過來。

雖然六個人此時還能談笑風生,但六個鬼騎對付上萬人,除她之外,沒人有前代鬼騎的身手,被上萬人圍攻,又是在水中,他們衝不出去!

隻要渡過一半刈水,孟錫應該會撤兵的。以他的聰明,定然已猜出他們的身份。讓士兵窮追到底卻無功而返,隻會更加打擊叛軍的士氣。

適可而止才能最大激發叛軍的憤慨,產生更加強大的凝聚力。

果如梅兮顏所料,後麵的艨艟速度漸漸慢了下去,最終被霧氣全部吞沒了。

那些返回靈祁船塢的士兵聲稱:泛舟城在水上布有伏兵,戰船有上百條!今夜偷襲是他們早有準備的計劃,潛進船塢的都是羅敷女的心腹死士,因泛舟城失利,才不得不堵上性命來扳回一城,以期能激發士氣。

那些或是懵然、或是亢奮、或是憤恨的士兵還沒有從突然被襲擾的氣氛中恢複,聽到泛舟的戰船正在刈水上等著,有些嚷著要去決一死戰,而有些則擔心泛舟水軍乘勢追擊來攻打自己--樓船五去其四,優勢已不在。

孟錫隨即站在瞭望架上向下麵的士兵高聲疾呼:“船沉了,還有新的!將士們在,勝利就在!”

“泛舟被我們打怕了,才隻敢派死士來偷襲,卻不敢大軍壓上。對付這種懦弱鼠輩,我們便要吊足他們的精神,讓他們輾轉反側、寢食難安!”

頓了頓,孟錫又恢複一貫的沉穩,命令道::“所有將士回營休息,霧散後整理船塢,繼續練兵、完善個人技能。不日之後,我們加倍討還,一舉攻陷北樞!”

震驚到麻木的士兵們迅速接受了孟錫傳遞的信息--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偷襲,就是要把他們引入陷阱,好在及時撤回,否則損失更加嚴重。而且,他們的將軍不是心疼戰船,而是心疼出征的士兵,怕他們落入陷阱白白送了性命。

群情激奮,眾口一詞地呼和道:

“攻陷北樞!”

“攻陷北樞!”

“攻陷北樞!”

……

茫茫白霧之中,鬼騎六人終於放鬆下來,慢吞吞地劃著槳,恢複力氣。許久沒有這樣持續地純拚力氣,手臂都是又酸又脹。

天光見亮,霧仍沒有散。

“快靠岸了,有動靜!”洛英小聲說了一句。

“南麵戰鼓擂了半夜,聾子也聽到了。”丁開說道。

“不一定是正式的河道口,也許隻是漁民的船。”洛英說道。大家隻是憑水流辨別方向,目的地有可能出現一些偏差。

“不是!我聽到兵器的錚鳴聲了。”曲仁側耳傾聽,一本正經地說道。

眾人沒說話,給了他一個鄙視的眼神。

洛英努力眯著眼睛看向霧蒙蒙的前方,突然小聲說道:“是河道口!有戰船!但沒有光亮,輕微的聲響也沒了,似乎早備好了包圍的陣勢了。”

“這船是叛軍的,泛舟城的人肯定認識,會攻擊我們吧。”曲禮說著,也盡量向前方望去,卻什麽也看不到。

“一條船如果把他們嚇得不問清楚就攻擊,他們也不會放我們距河道口這麽近了。”曲義撇撇嘴,不屑地說道。

六個人一邊議論,一邊緩緩向岸邊駛過去。

河道口上,已能看清樓船和鬥艦的模樣,由於看過孟錫的戰船,六人對著眼前不起眼的破舊戰船,都起了一絲憎惡的心思--刈水邊的重要城邑,竟然完全不懂養護自己的戰船,這群人根本就是吸附在王廷的螞蟥,隻會吸血!

水波輕拍戰船的船舷,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此外,這些戰船上毫無人氣,散發的全然都是陳舊、腐朽的氣息。

“吹個暗號,看顧曉在不在。”梅兮顏臉色陰沉,說道。

丁開立即吹了一聲響亮的鳥鳴之聲,伴隨著曲仁的驢叫聲,送到了岸邊之人的耳朵裏。

刷地一下,密密麻麻的火箭便被點燃,全部瞄準了梅兮顏他們。

“來者何人!停船並束手投降,否則我們放火箭了!”岸邊傳來一聲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