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敲山震虎

狀似假寐的駱毅坐在舒慶前麵,下巴輕輕抬了抬--舒慶一直想要兵權,對金吾衛將軍和他這個禁衛軍統領的位置都曾覬覦過,但沒有得逞。現在給他了,他卻不要,可見想要的不是帶兵衝鋒陷陣的權力,而是安安穩穩的控製都城和王宮士兵的權力。

梅兮顏拳頭緊握,麵上卻對舒慶的無理拒絕很是不以為然,鼓勵般說道:“舒將軍此言差矣。將士們向來隻看虎符才認主將,況且你官職本就比餘成言高,與泰耀廷將軍一樣,皆是年輕武將中的翹楚,該當你們去領軍作戰,給將士們做個表率!無有不妥,照辦便是。”

不再給舒慶推搪的機會,梅兮顏換了嚴肅的神情,正色說道:“目前已知叛軍大小戰船三百餘條,且攻擊力極其強悍的樓船上裝有一種拍竿裝置--十餘丈的原木上墜有大石,一竿拍下來,任是什麽戰船,都將被摧毀。反觀我方戰船,不僅沒有任何改善,更是陳舊不堪,曆年批撥的軍費到底用去了哪裏,還有多少官員居中上下其手、營私舞弊、中飽私囊的貪腐之事,交於禦史大夫調派人手一一細查!”

語氣越說越是嚴厲,到最後,梅兮顏已一掌拍在桌案上,雄心勃勃地慨然說道:“今番跟著戰事一起,文武兼治,舒將軍務必輔助杜禦史徹查各水軍大營曆年軍費開支情況,凡有貪墨者,立即收押解來樞鑰,我親自審問!”

這才是她今天的重頭戲,敲山震虎。

國主既已表露了自己的目的,一些廷臣惕然心驚,這風向顯然是國主要開始整頓廷綱。

國主既能把遲斌之事說得頭頭是道,必然知曉遲斌不少秘事。而且,她陸續調走了十一個鬼騎,至今也隻回來一個,難保不是在民間發現了什麽,讓鬼騎去細細探查。

這位新國主與兩位丞相不合,今日殿上言辭交鋒,隱隱都帶著金鐵互斫的火星,廷臣隻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

蓋因國主身份不正是其一,畢竟老國主大婚後半年左右,這女娃娃便出生了,實是讓人懷疑。

其二便是先前表現出來的性別和聲音,女生男音,不男不女,總有些損及國家顏麵。

其三,此女性格不似前兩代國主那般溫和,雖然有勇無謀,但人卻極其強勢。強勢國主禦下,必然不容權勢熏天的重臣,國主與兩位權相,可算得上是絕對的死對頭。

剛繼位時,國主無兵無將,廷中更無相熟的臣子,自然拿兩位丞相沒轍。但經過鐵壁城一戰,國人已知國主的勇悍與睿智。不說其他,單樞鑰都城,今年過年時的炮竹都比往年響亮許多,人人爭相祈福在國主的禦下,能滿足他們的願望。

民眾的願望,與他們這些廷臣的願望,總是有著各種不可調和的矛盾,從古至今,未嚐解決過。但遇到強勢國主,多少侍主之臣都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們這半年可是切身體會到了。

樞國士兵數量在五大國之中,算得上是最少的,但一旦有戰事,參戰的士兵卻是最多的,隻因其中一部分均是民間百姓自發參軍抵禦外敵。

借著戰時,百姓都有同仇敵愾之心,此時整治貪墨,借題發揮,怕是要對泰嶽和舒裏安動手了。這兩位這些年在樞國作威作福,雖不至於百姓怨聲載道,但憎恨他們的也有十之七八。隻是大權在手,誰會在意庶民的愛憎,不過都是腳下的螻蟻罷了。

此時動手,正應和了百姓之心,也就更容易贏得民心。

在座廷臣,均是王廷的肱骨,有自己的站隊選擇。但其中有膽小的,便心生惴惴,擔心這新國主鐵了心不管不顧,怒意會牽連到自己,於是偷偷打量禦史大夫杜衡。

這個瘦得竹竿一樣的中年人旁若無人地端坐著,目光正視前方殿中的柱梁,嘴角微微翹起一點,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看不懂杜衡的表情,有些人又小心翼翼、躲躲閃閃地將眼神飄到了泰嶽和舒裏安身上,等待他們拿出應對之法。

“稟國主--”泰嶽終於在眾人的期盼之中發了聲,含混卻傲然之聲總隱隱透著盛氣淩人之感。“老臣以為,此正戰時,不宜大肆查處貪墨,以免逼得那些貪腐之輩狗急跳牆,反投去叛軍,將我方的情況透露給叛軍。亦或者幹脆做了叛軍的眼線,引叛軍過刈水,致使狼煙燃進北方大地,禍延百姓。”

明明都有山羊胡子,太傅那把胡子,梅兮顏隻覺得有趣,很想去揪一揪玩玩,輪到泰嶽,一見他說話時胡子跟著下巴一起動,就想把他的胡子一把揪光!

這借口也虧得他說的出來!

孟鄭兩家此時要那些貪官毫無用處,反而會讓百姓反感。這些貪官留在北方或者還有命在,若投奔南方,必然被憎恨貪官的百姓所殺,亦或者被孟鄭兩家借他們的人頭來討好百姓。

難不成這是為自己想到的退路?梅兮顏故意露出憤怒的情緒,手指敲著桌麵,恨恨地問道:“那些蛀蟲吞了軍餉、軍費,導致我北方水軍第一戰損失巨大,難道就這樣放過他們?”

“事有輕重緩急--”泰嶽沉穩地說道,“如今是要集合眾誌,先抵禦南方叛軍,待解決南方戰事後,再行查處亦不遲。”

泰嶽之所以力爭拖延,是沒有想到梅兮顏竟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查處貪腐!

雖然貪腐隨時可查,但要保證查不到自己頭上,泰嶽和舒裏安卻也要時間去布置,因此必須要找個適當的借口拖延時間。

“不--”梅兮顏言辭拒絕道:“戰事一起,非一朝一夕能完結,後勤補給等更是耗時費力。查處貪墨官員正需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才能將他們連根拔起,這事比戰事更急,需要在座諸位勠力同心,一舉而成。”

說罷,拿起放在桌案上的一疊背麵透出密密的墨點的紙張,梅兮顏對禦史大夫杜衡說道:“離開樞鑰這半年,我在民間已收集了不少罪證,昨日已將所有證據整理好,廷議散後杜禦史按名單查實拿人。盡快收繳他們的不義所得,登記造冊後入庫,再充軍費!”

“此事決不可行!”舒裏安眉毛一挑,斷然否決道。

話音一落,舒裏安已起身走到殿中,肅然說道:“我主整頓廷綱之心自是無可厚非,但如此照單拿人,若是牽涉到軍需供給,一時無人能夠代替原官員職務,隻會更加延誤、乃至影響軍情,豈非便宜了叛軍!”

說罷又施了一禮,懇切地說道:“便先讓這些蛀蟲盡盡分內之事,之後再行處置不遲--請我主三思!”

泰嶽也立即站起身,湊到舒裏安旁邊站定,同樣施禮懇求道:“請我主以戰事為重,三思而行!”

先前以為抓住了梅兮顏的把柄,兩人從未放低過姿態,此時即將涉及自身利益,兩人倒是心有靈犀一般起身表態,其他人不論支持不支持,自然也得跟著站起身來附和。

兩尊坐著的泥塑--陸維賢和駱毅--也成了站起的泥塑,另外還有一個仿若置身事外的杜衡,也跟著幹巴巴地站著。

“我已三思過!”梅兮顏似乎鐵了心一般,說道:“去年賑濟南方蝗災,國庫已然空虛,致使鐵壁城之戰後,修複城池的款項遲遲不能到位。如今,南方兩州叛亂,更需糧草輜重與軍費,必須要查處這些蛀蟲,讓他們吐出財物以充軍費。”

“請國主放心,得知戰事後,老臣便已督促泊州和氿州州牧,盡快供給軍需。關於樓船拍竿的加裝與改良,也已知會其他州牧,協力辦理。”泰嶽悠悠說道。

梅兮顏知道徹查貪墨嚇不住這兩個老狐狸,正等著他這句話,再故意猶豫半晌,消消怒氣,才勉為其難地妥協道:“既然左相如此說,便請杜禦史命人暗中查處,秋後算賬。”

說罷,又伸手拿起置於桌案上的各個軍營遞上來的奏疏揚了揚,續道:“戰事發生也已十餘日,我為樞國之主,自當急軍中所急,也體念左相、右相的熱忱忠心,奏疏已批複,連同昨日的手諭內容,煩請兩位丞相再催軍需糧草輜重等送往刈水沿岸各軍營,以免延誤、影響戰事。舒將軍也即刻便出發,確保輕水大營無虞。”

舒慶還想再推遲,禦史大夫杜衡卻已施禮道:“廷議結束後臣即刻去辦。”

這話接的時機恰到好處,給人一種泰嶽、舒裏安和舒慶一並領命的錯覺,卻也是梅兮顏最想要的結果。

梅兮顏眼神不經意地掃了杜衡一眼,這個精瘦的中年人正瞑目而立,雖然嘴唇緊閉,卻輕微顫動,似在不停複述他要做的事情,以加強記憶。

沒想到時隔半年,王廷也發生了如此讓梅兮顏驚訝的變化。從不在廷議時開口說話的陸維賢和駱毅開了口,雖然言辭滿是挖苦。在廷臣眼中,這或者是趁機落井下石,但在梅兮顏眼中,卻覺得更有深意。即便摸不準陸維賢和駱毅的立場,但杜衡這裏,卻是能夠安心了。

相比杜衡的沉穩,泰嶽與舒裏安心頭卻都是一震--走眼了,被梅兮顏擺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