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忠義(上)

五月十四日一早,天尚未亮,梅兮顏便接到戰報,五月十一的申時左右,也即是她與洛英離開泛舟大營的第二天淩晨,濃霧下的氿州一角城、泛舟城、泊州輕水城,三城同時遭到叛軍偷襲。

一角城由車騎將軍湯哲領軍,叛軍主將為靖安侯鄭統長子,嵩州津南城太守鄭玉卓。

湯哲與鄭玉卓在海上鏖戰大半日,死傷上千人,損失戰船三十九條,毀敵戰船十七條,其中包括對方唯二的樓船--因海上風大,樓船拍竿被破壞後嚴重影響了船身的平衡,就此傾覆--終於將敵人逼退回孜州。

泛舟大營遭遇的仍舊是當初的對手,但主將卻是曹通運。

因先前與叛軍有過交手經驗,這一次,何求仍想像何征一樣盡力突破樓船的防守衝上去,但曹通運顯然也防備他們這一手。在己方樓船隻剩一條的情況下,加強防守,讓何求找不到任何可乘之機。

同樣的,曹通運的樓船也沒有什麽機會發揮效力。

戰報說在泰耀廷的英勇指揮下,主將戰船與敵人的樓船拚命周旋,給其他戰船爭取了反擊的機會,因此己方損失戰船隻有十一條,同時損毀了叛軍的九條戰船,僅死傷幾百人,打了個平手。

損毀--好詞,但凡造成了一點損壞,都可以用“損”字來概括,到底損壞到何種程度,不親眼所見,實難判斷。

最慘烈的是輕水大營,整整打了一日一夜!

遭遇叛軍六條樓船襲擊,輕水戰船被毀六成,水軍防線被攻破,叛軍趁霧攻上岸,幾乎攻破輕水大營。幸得輕水城太守李駿茂帶兵來援,才勉強牽製住叛軍進攻的速度。

臨近下午,濃霧散開,輕水士兵在刈水岸邊用投石車阻擊刈水南岸叛軍的增援,而善城的援軍也已趕來,輕水城的百姓敲鑼打鼓,站在激烈的戰圈之外搖旗呐喊,最終叛軍得不到援軍支援,才不得不退回刈水南岸。

此一戰,輕水大營主將車騎將軍朱所厚重傷,失去左臂,一萬駐軍可統計的死傷一半,落水不知生死的還有近兩千人。輕水城太守李駿茂戰死,都尉重傷,三千援軍也死傷一半多。

便是南方的叛軍,也在輕水大營扔下了近三千具屍體,水中殘破的戰船近三十條,包括一條樓船,還有多少屍體,無人知曉。

輕水這一戰,叛軍主將,乃是孟錫。

梅兮顏眉頭緊蹙,坐在自己書房的坐椅裏,雙拳輕捶在桌案上,發出“咚”的聲響。拳頭用力抵著桌麵,半晌,閉著眼睛緩緩地長歎一聲,惋惜道:“李駿茂、朱所厚,都是康棣老將軍推薦的人……本還希望他們能監督舒慶……”

“舍生忘死於戰場,死傷均得其所。”程鐵鞍看著梅兮顏的額頭,淡淡地安慰道。

又是半晌沉默,兩人均沒有說話。

曾經在莽林,鬼騎在得知自己的命運後,都用這句話來證明自己的初衷,確認從未後悔自己的選擇。隻有梅兮顏,選擇了另外一條路,不違初衷、不順命運。

最終,程鐵鞍打破寂靜,轉移話題道:“孟錫隻用這麽多戰船出擊,看來雁子和北山得手了。”

梅兮顏輕輕點頭,她和洛英破壞了靈祁縣船塢的四條樓船,這次沒有新船補充,可見,柳朔雁和北山越已經在瓢兒島有一番作為了,這也算得上是唯一的好消息。

睜開眼睛看到程鐵鞍的目光落點,梅兮顏站起身,一屁股坐到桌案上,背對程鐵鞍,說道:“這人實在是個棘手的對手,偏偏又不能和他實打實地交手。”

程鐵鞍在他們鬼騎十三人之中年紀最大,是以性格最為沉穩。在莽林時,即便梅兮顏是身手最好的,身份又是公主,卻也對程鐵鞍很是尊重,視他為長兄已經成了十幾年的習慣。

她知道程鐵鞍在看什麽,所以才要避開。

程鐵鞍也知道梅兮顏在避開什麽,所以移開了目光。和這個丫頭從小一起長大,早已將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尤其是,這個妹妹豁出了自己的命,將他們的命運徹底改變,看到她眉間印堂上的隱隱青色,比剜他們的肉更加痛苦,錐心刺骨。

咳了一聲,小聲提醒道:“注意身份,還想被陸奉常罵麽?”

“他又不在,我怕他做甚!”梅兮顏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

話音剛落,梅兮顏留在身邊的唯一內侍黎公公的腳步聲便從遠處傳來,兩人同時看向門口,沒有再說話。

“稟我主,奉常陸大人,禦史杜大人有要事需麵見我主。”

梅兮顏嗔怪地瞪了程鐵鞍一眼,埋怨他一語成讖,卻又與程鐵鞍再次對視一眼,沒有掩飾各自的驚訝與疑惑--雖然刈水形勢不利,但她今日並沒打算召開廷議。而且陸維賢看不上梅兮顏,眾人皆知,他們二人一起上門,倒是有些奇怪。

然而,昨日陸維賢與駱毅的表現便與以往大相徑庭,梅兮顏也曾想過兩人是逢場作戲,因此心念一動,沉聲說道:“請他們進來。”一轉身,端正地坐回到椅子上。

程鐵鞍眼中現出笑意,梅兮顏瞥了他一眼,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已聽到陸維賢的拐杖聲由遠及近,緩緩而來。

待兩人進入書房,梅兮顏本想免他們的禮,但程鐵鞍卻在一旁微微搖頭暗示,隻好耐著性子等陸維賢行完禮,再請他們落座,才緩緩開口道:“兩位可是也已得知了刈水的戰事?”

“回我主,正是為此而來。”杜衡答道。

“陸大人可是有什麽高見?”梅兮顏微笑著看向陸維賢。

奉常主祭祀、禮儀等職,與日常政事處理完全搭不上邊,梅兮顏不知他的立場,有意試探道。

“老臣正是沒主意,所以才覥顏來問我主有什麽主意。”陸維賢雖然年過六十,但身體康健,聲音仍很渾厚。隻是說話的語氣硬邦邦的,和他的模樣倒是相得益彰。

梅兮顏也習慣了他的做派,麵上不見喜怒,隻是下頜微抬,眼珠一轉,看向杜衡。

“陸大人……”杜衡無奈地拉長了語調,似有和事勸阻之意。

昨日廷議結束,杜衡故意磨磨蹭蹭走在後麵,見人散得差不多,打開從梅兮顏手中接過的所謂貪墨官員的名單,隻看前幾個字,便翹著嘴角將名單收了起來。

陸維賢拄著拐杖路過他身邊,不屑地小聲嘀咕了一句:“是那丫頭練字的廢紙吧。”

杜衡略感詫異,問道:“您老怎麽……”

“哼!”陸維賢用拐杖點了點地,說道:“那麽嫌麻煩,怎麽會寫這麽多頁紙!”

原來他還記著繼位大典的仇!

杜衡忍住笑意,卻似不經意地問道:“您老給算算,國主所議之事,能達成否?”

陸維賢卻意味深長地反問道:“這本是你的責任,還需問老朽麽?”

考察、監督官員、製約左右丞相,確實是杜衡的分內事。但羅讚在位期間,左右相把攬大權,奏疏都需經他們閱過才可再遞給羅讚,但凡有不利於他們的言辭,上書之人的下場都不怎麽好過。

即便是密奏,羅讚也是敷衍了事,致使能做事的廷臣也逐漸冷了心,消沉下去。

其他人不理解羅讚的所為,認為他過於懦弱,但杜衡卻有自己的考量。兩丞相勢大,那些敢於上書之人也是抱著會遭到毒手的準備,無畏而行,羅讚自然要保住這些人。能保住他們的辦法,便是置若罔聞,無視他們,包括杜衡,也無法得到羅讚的支持。

之後,梅兮顏繼位,這確實出乎所有人意料,尤其在看到梅兮顏的言行之後,大家都猜出老國主要放手一搏,想立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新主,賭一把能否在梅兮顏手上改變樞國王廷的格局。

然而,羅讚這大膽的舉動,無形之中也給梅兮顏的執政帶來了更多的阻礙。

從被迫孤身率領鬼騎去支援鐵壁城,到尋求與呂青野聯盟,再到深入南方了解叛軍情況,在左右相陣營的廷臣眼中,梅兮顏所做的一切都在證明她的目光短淺與勇而無謀,不是有病亂投醫,就是死馬當成活馬醫。

但是,那是在別人眼中的梅兮顏。在杜衡看來,梅兮顏表現出來的野性與妄為,是一種訊號--她將不買所有人的賬,要將這個王廷破後重立。

果然,昨日,梅兮顏一招漂亮的以退為進,成功讓那些牆頭草們動搖了。從頭再看梅兮顏這半年來的所作所為,即便有失誤,卻也不得不承認,都有其深謀遠慮在內,隻是時不與她罷了。

甚至平日裏不動聲色的陸維賢和駱毅,也破天荒地在廷議上說了話,看似在譏諷梅兮顏,但又何嚐不是在變相表態他們相信梅兮顏的作為和決定!

杜衡知道,這是新國主反擊的開始,他也在等這個機會--趁著他的血還熱著,心氣還高著的時候,輔佐這位不一般的女國主,將樞國王廷換一番新氣象!

昨夜輾轉一夜未眠,考慮自己要如何才能幫上這個權力基本被架空的國主,接到戰報後,立即便下定決心來見梅兮顏,剖陳自己的主張。

剛進宮,便看到陸維賢正在同黎公公說話,也是同樣要求見國主,雖然兩人並無心思相通,卻也沒有各自回避,一同進了梅兮顏的大書房。

隻是陸維賢這倔強又強硬的性格,碰到梅兮顏強悍又霸道的行事作風,還需磨合。

梅兮顏的秀眉揚了揚,明白了陸維賢的心意。這老頭兒是站在自己這邊的,隻是還嫌棄自己不尊崇禮儀規範,拉不下來老臉跟自己言和。

不知為何,看著陸維賢的白胡子和眉毛,梅兮顏竟想到了呂國的老國主呂逸和大將軍沈馳,同樣都是老頭兒,那兩位比眼前這位看上去可愛許多。

不不不!怎麽能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自己的叔祖--太傅羅繼偉--也很和藹,陸維賢刀子嘴豆腐心,這兩個老頭,比呂國那兩個好。

收回對遙遠的呂國的兩個老頭的擔心,梅兮顏正色答道:“我的決定在昨天已經說了,今日再追加兩條,其一要求舒慶三日內趕到輕水大營上任外,其二再補充輕水太守一名。”

但話鋒一轉,又道:“兩位若是有好的太守人選,直言無妨。”

這一句正問到杜衡的心坎上,於是杜衡立即起身,肅色說道:“臣忝為禦史三年,從無功績,正值我主要肅清貪墨,臣請去輕水,暫代太守,同時監督舒慶之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