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心病

“對了,青野,眼角有疤的那人是誰?”呂青原並沒有發現呂青野的分心,問道。

“她?!她是……樞國國主派來保護我的。”事關他的安危和聲譽,說是鬼騎總比說是樞國國主要來得合情合理,也更官方一些。

“你怎麽會被屠一骨帶去北定城,又怎麽到了這裏,能跟我詳細說說麽?”

兄弟倆闊別十一年,這一晚抵足相談,呂青野把生活在越國的點滴撿有趣的說了好多,呂青原也把呂國的變化描述一番,一直說到打了五更,仍不想停。

“青野,我和非鑒是偷著跑出來的,總算趕得及救你。我這閑人倒是好安排,非鑒還有職責在身,出來已半月有餘,要盡快趕回呂國去。”呂青原掀開被子,準備穿靴子。

“此刻便要走麽?今日是上元節。”呂青野有些不舍。離開呂國至今已十二個念頭,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至親。那份蝕骨的思鄉之情和在越國戰戰兢兢的生活成了極大的對比,讓呂青野難以自持這份巨大的失落。

“追兵已被除掉,你安全我就放心了。按與越國的約定,我們本不能在越國以外的地方相見,我和非鑒跟狂車道聲謝,便悄悄離開。”呂青原很快便穿著完畢,極其理性地勸慰道。

“二哥……”呂青野想繼續挽留,卻也知道這一夜相聚已是老天眷顧,強忍住哽咽,平靜地說道:“我送你們。”

狂車倒是十分識相,親自送呂青原和沈非鑒離開山洞。呂青野跟著他們走出好遠仍舊不想停下,最終還是被呂青原勸了回去。

返回途中,呂青野見四下無人,便向狂車詢問梅兮顏是如何脫困的。

秦泰婆娘偷偷去向狂車揭發呂青野和梅兮顏的行蹤時,說他們自稱是夫妻。所以狂車先入為主地以為他二人關係匪淺,他想和兩人結交,自然便把經過稍微潤色了一些。

說呂青野出了陷坑便舍身吸引追兵離開,隨即梅兮顏便也跳出陷坑,那個拿著火把的追兵再沒爬出來,而陷坑已經燒著了。梅兮顏一出來舉手投足之間便把另外兩個追兵殺了,他也獨力殺了一個,最後兩人合力把那個頭領殺掉,便趕去救他。

又著重描述了那根幾乎殺人於無形的簪子,那麽小的物件卻又如此大的殺傷力,若不是他親眼所見,實難相信。

狂車卻不知,他一廂情願地添油加醋,誇大呂青野的“舍身之舉”,反倒更添了呂青野的心病——這便坐實了梅兮顏是以他為誘餌、吸引一半黑衣人追殺他而去,她再跳出陷坑,偷襲黑衣人。她身體虛弱雖然不假,但偷襲對鬼騎來說,卻是手到擒來之事。

鬱鬱地回到山洞,梅兮顏也已經起來。

休息了一夜,梅兮顏的精神和體力都恢複了一些,在呂青野和狂車看來,隻是有些憔悴,卻完全察覺不出她的虛弱。

梅兮顏還不知道她強撐起精神、掩飾疲態,已經讓呂青野越發認為她是徹徹底底地算計了他。

山洞的更深處還有大大小小十幾個溫泉池,而且有幾個是封閉的。狂車熱心安排兩人去溫泉,一人一個,泡進溫泉裏好好解了解身上的疲乏。

一坐進有些微燙的泉池中,梅兮顏便放鬆地鬆了口氣,伸手摸到身上的各處傷口,尤其是右肋處的——呂青野倒是仔細,看不到還能貼得這麽到位……忽地想到什麽,臉一紅,伸手恨恨地捶了一下水麵,隻當是泄憤。

轉而又想到與呂青野同行的那兩個黑衣人,聽狂車說人一早就走了,她到底還是沒有追問他們的身份。既然是呂青野的故人,隻怕該是呂國來的重要人物,她也隻把疑問藏在心裏,沒有多問。

泡了一個時辰兩人才慢悠悠出來,呂青野重整心情,將對梅兮顏的懷疑和不滿都收起來,對鬼騎的藥貼大加稱讚,不止效力好還防水。梅兮顏還在介懷傷口包紮的事,冷冰冰地不搭理他,讓呂青野討了個沒趣,不知道哪裏得罪了她。

三人一起吃過早飯,梅兮顏對狂車手下去而複返並帶來殺傷性暗器的事非常感興趣,問了起來。

“其實是我們弟兄早就商量好的暗號,沒什麽稀奇。我說‘小山風’——就是風緊快跑;‘取藏了幾年的酒’——就是事態嚴重需要求救;‘放大爆竹’——就是取‘雷罐’。”

“雷罐?是那個能爆炸的瓦罐麽?裏麵裝的是什麽?”呂青野也特別好奇。

“是幹燥的生石灰。倒上水,再封口,就會爆炸。”這本是狂車和弟兄們的秘密武器,但眼前這兩人卻是他佩服的人物,所以毫不猶豫地坦誠相告。

“你把這個秘密告訴我,不怕我匯報給國主,再派兵來圍剿你這山洞?”梅兮顏開玩笑。

“我現在又不做搶劫的買賣,羅敷女那個小娘……那個……國主怎麽會再興師動眾圍剿我這小地方。”

“你和這幫弟兄,現在以什麽為生?”

“打獵。有時候,也接點其他活計,比如……‘找人’這種……”

“不是叫‘追捕’麽?”呂青野特意強調那兩個字。

狂車訕笑,給自己打圓場:“這就是天注定的緣分,要讓我狂車認識兩位人物呀。”

“你是怎麽遇到那群殺手追兵 的 ?”梅兮顏問。

狂車歎口氣,聽起來十分後悔招惹了那些黑衣人,說道:“唉,說來也是晦氣。剛進洞時不是有十匹馬麽,那些是前幾日小馬倌從山上偷偷趕回來的。初五那天晚上,小馬倌在山裏發現這些戰馬,卻沒看到主人。隻因戰馬太好,小馬倌一時起了貪念,就繞遠路把馬帶回我們山下的住處。結果,就被那些人循著馬蹄印找到了。他們問我是否見過你二人,我說這一片山林我都熟悉,沒見過。他們知道我是這裏的地頭蛇,便雇傭我們弟兄尋找你們,許給我們五百兩黃金。”

若不是小馬倌趕走了戰馬,很可能會遭到那些追殺者的毒手,雖然狂車對這些馬可能存著倒賣的心思,但總算保下了戰馬,梅兮顏也就沒多說什麽,隻是追問道:“就這十人麽?”

“對。”

“你也不知道他們的來曆吧?”呂青野問。

“他們自己說是國主身邊的鬼騎,正在抓奸細,否則我怎麽會接這種要命的活。”狂車一臉無辜的表情,證明自己是被騙的。

“他們說你就信?”呂青野沒來由覺得好笑,土匪竟然這麽好騙?

狂車想來也聽出了呂青野話中之意,生怕梅兮顏和呂青野瞧不起他,連忙拍了桌子為自己辯解道:“鬼騎啊,鐵壁城之戰剛結束,正好路過這裏有什麽奇怪。”

他絕不承認自己是先被五百兩金子打動的。

然後又訕笑道:“不瞞兩位說,其實我們剛一見麵就先打過一架……嘿嘿……他們頭領太厲害,又正好十個人,說十匹馬是他們的,我就信了。”

“我說我是呂國世子,你為何不信?”呂青野問道。

“現在肯定信了,有鬼騎大人陪你,我怎會不信。”狂車斬釘截鐵地表示,雖然,他仍是半信半疑。

“這個你還真不能信——”梅兮顏狡黠一笑,嚇唬道:“我們因有重要使命才被追殺,所以想著拿呂國的世子嚇唬你,讓你有些心理負擔不敢下手,否則兩國交戰的原因就都係於你一身,是個大大的罪人!”

轉而又鄭重警告道:“這追殺還沒有完,若我們的行蹤再次被你傳出去,咱們國主不派兵圍剿、自然也有人來滅了你這山洞。”

狂車恍然大悟,原來這兩位是懷有重要使命才被追殺的,他們身份都極高貴,自然有他這種土匪不明白的重重內幕。自己竟然還異想天開要打著兩人的名號重整山頭,不啻是自取滅亡。

“我自然不會亂說,我的弟兄更不會!”狂車立刻嚴肅地做了保證。

呂青野暗笑,狂車這人倒是真實誠、國家大義麵前又毫不含糊,若在越國或是呂國遇到他,一定好好結交一番。

“以後想做什麽,一直躲在這裏當獵戶?”嚇唬的目的已達到,梅兮顏又開始閑話家常般問道。

“以前的買賣是做不成了,走一步算一步唄。”拉大旗作虎皮的打算落空,狂車暫時也沒有什麽好點子可想,隨口答道。

“若想從軍,我可以為你寫一封推薦信給康棣將軍。”梅兮顏真心實意地說道。狂車這性格,她喜歡。人實在、沒有那麽多城府,身手又好,足以培養成衝鋒陷陣的良才。

“我樞國人一出生就是‘士兵’,何必去受人管製。”狂車卻嗤之以鼻。在他看來,為保護家園戰鬥是樞國人一出生就背負的責任,與是平民還是士兵並無太大幹係。戰時就充當戰士,閑時他仍喜歡自由隨性的活法。

“也罷,隨你。”梅兮顏倒也不強求,又打聽起來:“從這裏穿過薑國去乾邑,需要多少時日?”

“騎馬半個月,馬車慢行的話,要一個多月吧。”狂車略思考一番,答道。

“有馬車麽?”梅兮顏問。

“有馬麽?”呂青野問。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問道。

狂車笑道:“馬是現成的呀,但馬車需要準備。”

“戰馬先留在你這裏,騎出去太紮眼。”梅兮顏卻正色道。

狂車看著兩人,突然問道:“大人,那些戰……馬……是你們的?”

“對!你先養著吧,過段時日我派人來取。”梅兮顏平靜地回答,繼而又沉著臉嚇唬到:“別以為把馬轉移地方就可以占為己有——”

“這回真不敢。”不等梅兮顏說完,狂車就立刻賠笑著接口表態。

“幫我們另雇一輛普通馬車,停在山下無人處即可。”梅兮顏沉思片刻,說道。

經過這一次追殺,梅兮顏知道幕後黑手對呂青野勢在必得,放任他一個人回越國,中途不知道會生出什麽事端。若是在她不知情之下,呂青野屍體又出現在樞國,這一切付出都功虧一簣,於是隻有無奈地繼續想辦法護送呂青野安全回到越國乾邑。

狂車看了看呂青野,見他沒有反對,便應道:“好,我即刻安排。對了,鬼騎大人怎麽稱呼?”

“直接叫我鬼首,無需加‘大人’。”

狂車心裏念叨:鬼手,轉眼之間就能殺人,確實是鬼之手。

呂青野回到房間,滿腹心事地倒在石**。

堅持推自己出陷坑的是梅兮顏,說自己已無力使出鬼殺的也是梅兮顏,讓他不顧一切逃走的還是梅兮顏……如果不是二哥和沈非鑒及時出現,隻怕自己已沒命躺在這裏。

這樣幾乎可以證明二哥的推測是正確的。他一死,大哥伐越,梅兮顏的樞國坐收漁利。

不!不!不!不是這樣,她在邊界增兵早於他去北定城,而且她完全可以在鐵壁城殺掉自己嫁禍越國,不必再以身犯險送他回乾邑。

也不對。他隻要死在樞國境內,她便百口莫辯,所以一定要送他出樞國,撇清關係。此山屬於界山,嚴格來說這一帶已經是薑國地界,他死在這裏,與樞國已無關。而且增兵時間無關緊要,目的才重要。

還有,原本可以半個月便回到乾邑,她卻偏偏選擇馬車慢行,這一路有太多的時間做事……

路戰那張寫滿看不懂的文字的布料上寫的會是什麽?

呂湛、呂澈選擇先護送左寒山回乾邑是明智之舉,但他們真的已在回越國的路上了麽?還是早已遭了鬼騎的毒手?

左寒山若遭遇不測,他回到乾邑也是一身是非難以自辯。加之屠一骨出征失利,越國這股邪火若發泄在他身上,他便隻有死路一條。

至於屠一骨與呂青莽暗中是否有勾結,梁姬已死,雖然他與梁姬最後的一番對話時,已通過她不規律的脈搏確定她是呂國人,卻並不能確定她效命的是屠一骨還是呂青莽。

而越國仍有實力和呂國開戰,歸根結底,如果呂國不和越國聯合,他的死對呂青莽和梅兮顏倒是最為有利。

呂青野撚著手裏的兩樣東西,一塊是梅兮顏的玉符,一塊是從梁姬身上搜到的銅幣樣的物件,最後把梅兮顏的玉符拿起,端詳好一會兒,才收了起來。

把這一路梅兮顏對他的關照和保護都壓進心底,說服自己那些都是她為了樞國利益才不得不做的事,並非她個人心甘情願。他是呂國世子、王位繼承人,保護呂國是他一生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