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太難了

見章靜言腳步一滯,尹扶思越發確信自己的猜測不錯,按捺住內心翻江倒海一般的情緒,故作平靜地說道:“我總覺得傅生有種親切感,卻不知這感覺從何而來。多謝丞相解惑,我才想起來,傅生--扶聲,他便是十四年前失蹤不見的--我的大哥--尹扶聲!是吧?”

章靜言停下腳步,卻沒有轉回身,胡子微微抖動著,正在極力控製自己的震驚和怒意。

不錯!傅生便是尹扶聲,六國大戰後便不知所蹤的越國大王子,尹沐江最為疼愛、也最為驕傲的兒子!

當尹扶聲化名傅生,帶著沙嬋出現在章靜言眼前時,章靜言便覺得傅生很是眼熟。等到傅生一開口,乾邑鄉音讓章靜言一時恍惚。

尹扶聲雖然改名為傅生,卻沒有對章靜言隱瞞自己的身份,更是直言不諱,說他流浪到荒漠迷了路,被西貘部族抓回去,幸得沙嬋公主保下一命,才能活到現在。

尹扶聲離開乾邑時隻有十三歲,兒時的模樣還深深印在章靜言記憶中,如今的傅生已是二十七八歲年紀,依稀還能分辨出少年尹扶聲的模樣。章靜言確信,眼前談吐文雅的傅生,必是尹扶聲。

在越國麵臨危險的關頭,尹扶聲正巧歸來,聲稱可以解決越國與西貘一直以來的緊張關係。可見,這位大王子雖然不滿當年尹沐江殘殺戰俘,卻還是不忍見越國陷入危難,到底選擇回來挽救越國的頹勢。

西貘是怎樣頑劣、野蠻的存在,越國人、尤其是越國西部邊境的人都很清楚。在他們手中,從不留外族人的活口,章靜言無法想象尹扶聲是如何在西貘活下來的。

然而,尹扶聲活著回來了!

果然是尹沐江引以為豪的兒子!尹扶聲一回來,便解決了與西貘糾纏幾百年的邊境混亂,更是確認了西貘有鹽田,且能得到十年的免費供給。

雖然不能占有鹽田的結果令人不是十分滿意,但越國此時的處境,章靜言也不好多堅持什麽,心中早已打算日後再作他圖。

另外,章靜言在等尹扶聲主動對自己講述這十四年的詳細經曆,他在等尹扶聲恢複身份,然後,順理成章地完成尹沐江交代給他們的命令--殺思!

遺憾的是,尹扶聲似乎完全沒想過要恢複身份,更是完全不在意尹扶思殺兄害父的行為,甚至支持尹扶思的決定,與西貘的和談條件如此,與呂國議和更是如此。

尹扶聲完完全全沒有爭奪王位之意,章靜言看出來了。

兩相對比,尹扶思的心思,卻一次次超出章靜言的想象,越發的狡猾且無情。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到底生就了怎樣一副心腸,才敢於殘害身邊的至親,而不會有任何愧疚和痛苦!

一室寂靜。

尹扶思忐忑至極。失去了二哥和父王的寵愛,尹扶思最親的人、最信任的人,隻有玉骨,她不能失去她。

虛張聲勢也好,破釜沉舟也好,甚至被軟禁也好,她一定要保住玉骨!

“放了玉骨--”尹扶思五髒六腑都如墜冰窖般顫抖著,卻仍是裝作心平氣和地說道,“放了她,我給丞相想要的結果。”

尹扶思的聲音脆生生的,其中的落寞隻有玉骨能體會。

她是死士,在自己的主人陷入絕境或兩難時,她有赴死解難的覺悟!

但她不能表態!更不能自我了斷!

她不能死!在尹扶思沒有達成自己的心願前,在尹扶思沒有找到更多支持她的幫手前,她不能死!

章靜言對著兩名死士使了個眼色,兩人手上用力,隻聽“哢擦”“哢擦”兩聲,玉骨的兩條手臂被直接擰斷!

悶哼了一下,玉骨緊緊皺著眉,咬緊牙關,再不出聲。

仿佛是自己的手臂被擰斷了一般,尹扶思心疼得眼神一跳,渾身抖得更厲害,迅速紅了眼框,卻咬住下唇不讓擔心和痛心流露出來!

為了玉骨和自己,她又一次將“屠刀”揮向了自己的親人--僅剩的兄長。

五內如焚,卻無處訴說。

挺了挺嬌小的身軀,尹扶思昂首挺胸地穿過四個死士身邊,又走過章靜言身邊,頭也不回地輕輕說道:“淵華宮還給她的主人,我在崇雲宮。毒藥是慢性的,兩個月之內不會出人命的,隻是身體會越來越虛弱而已,等大哥回來,讓他去找我吧,我給他解藥。”

淵華宮原本的主人,正是尹扶聲。

章靜言麵無表情地接口道:“還有國主……”

尹扶思果斷地打斷了章靜言的話,冷冷地說道:“丞相可不要貪心,否則我們尹氏一脈將直接斷送在你手裏!”

所謂破釜沉舟,便是如此。

章靜言倒也不再緊逼尹扶思,隻要先保住尹扶聲,日後再尋辦法救國主。

尹扶思與玉骨一前一後,在宮中巡邏侍衛詫異的眼光中,沿著漆黑的小路走進了一片漆黑的崇雲宮。

“呀”的一聲,崇雲宮的宮門被跟在後麵的幹支死士關上,這主仆兩人的世界似乎隻剩下眼前這一片宮殿,徹底與外界隔絕了。

宮門關上的那一刻,尹扶思的腳步踉蹌了一下,卻很快便又穩住了。

沒有人能體會她此刻的心情,更沒有人知道她此刻的感覺--身體裏仿佛灌滿了水,湍急得如堤壩決口,四麵八方地奔流,撞擊著身體的每一處。痛得麻木、腫脹,頭重腳輕似的,眼前一陣陣發黑。

心口突然悶塞,尹扶思捂著心口朝著牆邊跑去,玉骨忍著手臂的疼痛,跟在她身後,被她輕聲喝止:“不用過來!”

話音甫落,“哇”地吐了起來!

直吐到口中發苦,鼻涕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下,不停地幹嘔卻再也吐不出東西,才背對著玉骨擦幹了鼻涕眼淚,站起身來。

她不能倒下!

她還沒有輸!

“走吧。”尹扶思看一眼玉骨,扯了扯嘴角,小聲說道。

走進曾經是呂青野居住的寢室,尹扶思吸了吸鼻子,將沾著汙穢的外衣脫下,轉身去玉骨腰間摸火折子。

“公主,對不……”玉骨雙臂劇痛,卻仍不忘先開口道歉。

尹扶思打斷玉骨的話,冷靜地說道:“再堅持一下,我幫你包紮。”

隨即掏出火折子將桌上的油燈點亮,再將玉骨扶坐在炕上,轉身用手背抹了抹淚痕,去翻找藥箱。

好在呂湛和呂澈對呂青野保護細致,藥箱中一應藥物等俱全。

捧著藥箱,再次小心地吸了吸鼻子,尹扶思緊抿住嘴唇,忍住自己的抽泣聲,轉身看著垂著雙臂又自行站起的玉骨,卻又忍不住啜泣著說道:“我不會接骨……”

“公主照著玉骨說的做便可……”玉骨溫聲的安慰道。

尹扶思咬住下唇,倔強地抬起手背再次抹了抹眼淚,點點頭,照著玉骨的指點,挽起玉骨的衣袖,看著兩條白皙的手臂已然腫脹,眼淚又湧了出來。

戰戰兢兢地扶著玉骨的斷臂,聽著玉骨輕柔的聲音指導,想要將骨頭對接好。

然而,眼睛裏好像通了一條河,河水化作眼淚,源源不斷地湧出。任憑尹扶思如何控製、如何擦拭,眼淚仍是不由自主地流出來,模糊住視線。

耳邊是玉骨壓抑的呼吸聲,尹扶思知道自己不懂接骨,一點點微小的動作都會引起玉骨的痛苦,但她還是頑強地忍著,不吭一聲。

額頭上浮起一層細汗,尹扶思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將玉骨的斷臂緩緩放下,目光卻不離斷臂,眼淚繼續滂沱而下。

慢慢的,尹扶思將頭埋進玉骨懷中,小心翼翼地避過玉骨的手臂,攬住她瘦弱的腰身,痛苦與悲傷再難自抑,放縱般嗚咽著說道:“太難了!怎麽會這麽難!”

為人接骨,好難!

“我隻是想讓越國好起來,徹底好起來!怎麽就這麽難!”

為越國接骨,更難!

尹扶思自問已經殫精竭慮,為越國的前途考慮得很是周全,為什麽章靜言就是不肯接受自己。

女子的身份真的就是天大的障礙,突破不了麽!

“治國,怎麽會不難呢。”玉骨難得會應和這種問題,溫柔地說道。

尹扶思沒有接話,隻是在玉骨懷裏放聲哭泣。

不管不顧,不聞不問,此刻,尹扶思隻想好好哭一場!

好一陣,哭聲才停了。

尹扶思站直身體,又一次抹了抹臉上的淚痕,抽了抽鼻子,抬頭看著額頭上也滿是汗水的玉骨,眼神灼灼如火,下定決心般鄭重又堅定地說道:“玉骨,等我,我去找人為你接骨!”

走到牆邊摘了呂青野的寶劍,尹扶思便要去鑽暖閣裏的密道。

雖然呂府的密道被封了,但呂湛和洛梒在離開乾邑時,將密道的機關告訴了尹扶思,崇雲宮這條密道,還有一個出口。

還沒等到密道口,便聽到裏麵傳來一聲輕微的歎息,一個男子無奈地說道:“弟弟們,藏不了了,越國公主要下來了,咱們上去幫忙吧。”

聽語氣渾不在意,更有些戲謔。

尹扶思驚得退後一步,輕聲斥問道:“誰?!”

密道中的聲音回答:“公主可別亂動手,我們是來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