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亂象將起(下)

擁擠向前,唯恐不能出城門的百姓有刹那的震驚,但腳步卻沒有徹底停下來,在一邊前進一邊竊竊私語。

“公主拋頭露麵,果然傳言是真的,國主與王子已經不在了!”

“球的公主!她才不是公主!我們見過她很多次,她住在城東頭的那片破窯區,她自己說過的。”

“太守對她的態度冷淡,確實不像公主。”

“女娃子幹球的攔著我們不讓出城?”

“她經常當東西賣東西換錢接濟那些當兵的,不知道怎麽想的!”

“被那些習慣了燒殺搶的兵痞們影響了吧……”

“別亂說!女娃接濟的都是孤兒寡母,心善著呢!”

“城東破窯區住的都是戰場上下來的殘廢兵痞,她小小年紀跟那些東西混在一起……嘖嘖嘖,不好說……”

……

沒有人理會孤注一擲的尹扶思,仿佛她是個無知幼童,隻是說了兩句過家家的玩笑話。

看著眾人幾乎掩飾不住的竊喜,匆匆擠出城門,尹扶思隻覺得他們的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間上,生生地疼。

民心向背,殘酷異常!

看著仍舊端坐在馬背上的馬青平,尹扶思恨恨地抿了抿嘴唇,快步擠到鍾掌櫃和錢掌櫃身邊,竟直接拉住他們的衣袖,懇求道:“鍾掌櫃,錢掌櫃,相信我吧!”

“思丫頭,我們都知道你心善,但是……”兩人扭頭看了看晦暗無光的乾邑城,歎道,“若有活路……誰會願意背井離鄉啊!”

摸了摸尹扶思的頭,似在向疼愛的子侄告別,兩人掙脫尹扶思的手,緊著走兩步趕上前麵的人,再沒有回頭。

“我說的是真的!不要出城!”尹扶思聲嘶力竭地不停喊著,但經過她身旁的百姓卻毫不遲疑地繼續向城門而去。

“需要我幫忙麽?”一個穿著殘舊裋褐的年輕男子不經意似地經過尹扶思身邊,嘴巴未動,聲音已輕輕傳進尹扶思耳中。

尹扶思微微歎氣,眼神痛惜無比,悄聲答道:“請盡量多地讓這些百姓活著回來!”

沒有等到回答,那個年輕人已經隨著人群離開了。

尹扶思抑製住顫抖,看著越來越陰沉的天色將百姓的背影吞噬,臉色鐵青,眼中噙著淚喃喃地說了一句“謝謝”,人也跟著百姓向城外走去。

馬青平翻身下馬,追上尹扶思,低聲問道:“公主也要出城麽?”

尹扶思紅著眼眶,賭氣似地冷冷反問道:“怎麽?我不是越國的子民?出不得城?”

馬青平微微施禮,不卑不亢地答道:“下官不過奉命行事。”

一句話,把自己撇個幹淨。

轉而,馬青平又說道:“公主千金之軀,無令不可出城,下官送公主回宮。”

章靜言因公主失蹤而匆匆趕回王宮,此時可能還不知道公主已經到了北城門,馬青平自然要盡快將尹扶思送回去。

尹扶思環視一周,都是馬青平的人,自己一人哪裏是他們的對手?隻能忿忿又無奈地轉身,氣鼓鼓地向回走。

馬青平站在原地,看著方才還態度強硬的公主在沒有攔住百姓後鬱鬱寡歡的神情,頗像耍脾氣的孩子,嘴角輕輕向上挑了挑。

尹扶思快速地邁著步子,而馬青平則在她身後緩緩地跟著,並不著急。公主身份以為矜貴,實則也就是聽著矜貴罷了。嫁了人就是普通女子,他並沒有將尹扶思放在眼中。

尹扶思孩子般賭氣似地快步將馬青平甩開,走到他的馬前,忽然一縱身,竟抓著馬鞍便跳上了馬背。

在所有士兵的驚詫之中,尹扶思用力一夾馬腹,朝著城門衝了過去。

“攔住她!關城門!”馬青平大喊一聲。

來不及了,尹扶思已經如離弦箭一般,出了城門。

“大人,怎麽辦?”都尉吳周擔心尹扶思安全,趕到馬青平身邊,小聲問道。

她自己找死,我們能怎麽辦--馬青平很想這樣回答,但最終,一臉怒色咬牙切齒地說道:“速將此事告知丞相。”

百姓出城後生怕馬青平後悔,再派兵來追,竟是爭先恐後地奔跑起來,希望可以盡快找到一個偏僻的地方藏身。

尹扶思騎馬本能很快追上他們,卻故意放慢了速度,在後麵慢慢地跟著--既然這些人不信自己的話,便讓他們吃些苦頭!

半個時辰後,人群已走了近二十裏地。

零星的、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砸在周圍的草叢樹葉上,劈啪作響,提醒眾人:大雨來了。

尹扶思看向身後,沒有追兵。

如果馬青平已經將自己的行蹤告訴章靜言,卻仍沒有人來追自己,現在的結果隻能說明,章靜言也不想自己活著。自己一死,章靜言更有理由要求傅生扛起越國的重擔,此舉簡直一石二鳥。

她跟著眾人出來,並不能挽救眾人,但她仍是義無反顧地跟著出來,目的隻有一個,讓大家知道,她是真心關心乾邑的百姓,在意他們的生死。城裏的人她暫時感動不了,至少,要給眼前這些人一個好的印象,幫自己逐漸樹立威信。

正自分神想著,前方突然傳出驚呼和慘叫聲,人群大亂!

有人喊道:“果然有埋伏!回頭!快回頭!”

“別慌!婆姨們護著老人和孩子,爺們兒們擋住!”

“婆姨們帶人先走!”

“往哪兒走?!”

“回城裏!”

大雨嘩嘩地落下來,將人們的對話打散了,視線所及之處騰起茫茫白色的雨霧,幾乎難以分辨道路。

箭矢亂飛之中,男人們抽出隨身帶著的各種柴刀、斧頭等,呼喝叱吒著,保護老弱婦孺退向來路。

道路兩旁埋伏的弓箭手不遺餘力地放著箭矢,不少人中箭,哀嚎聲不止。

尹扶思用力地攥緊了韁繩,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線。

她相信自己的判斷,這些埋伏在此處偷襲的人,必然是越國的士兵,隻為將打頭陣出城的百姓誅殺在此,然後將屍體拉回去,隻要掛在城門上,就足夠震懾住城中那些隱藏在暗處、等待見機行事的更多的百姓。

看著箭如流星,尹扶思有些緊張。她隻看過粗淺的兵法書,對兵法極不擅長。但她腦子裏一直盤桓一個詞--置之死地而後生。

若一味逃避躲閃,這群人會被對方射殺殆盡!

“別退!衝上去!”橫下一條心大喊一聲,尹扶思縱馬趕來。

進入射程內迅速匍匐在馬身上,尹扶思竟直接衝進了一側路旁,驚起幾個弓箭手。

其他弓箭手看清她的方位,正要射箭,忽覺手臂一涼,擎弓的左臂衣袖已裂開一條口子,鮮血剛剛湧出,便被雨水衝刷個幹淨。

一怔的功夫,才反應過來是自己受了傷,下一瞬,痛楚才傳來。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傷口,卻看不到敵人出手,這種恐懼瞬間撅住了弓箭手的精神,忍不住驚叫起來。

尹扶思憑一時之勇衝進了弓箭手的埋伏地,雖然並沒有脫身之計,更沒有多少自保能力,但她搶來的馬青平的坐騎為她擋了十數箭,在坐騎吃痛的嘶鳴之聲中,被甩落馬下。

好在和玉骨學了這麽多年功夫,比普通人的身手好很多。一翻身站定,更是快速掃了一眼目前的局勢。

男人們正在冒著箭雨拚命衝到兩側路旁去反擊,不等他們衝到近前,已能聽到埋伏著的弓箭手不停地發出慘叫聲。

尹扶思知道是她的奇兵正在發揮作用,於是也抽出自己身上的短劍,用力揮了揮,喊道:“衝上去,殺了這群薑國伏兵!”

在極度的緊張和急迫之下,尹扶思完全沒辦法做多餘的思考,仗著有人幫助自己,唯一想做的便是立即將埋伏的人以薑國伏兵的名義殺掉,鼓舞人心。

大雨傾盆,身材嬌小的女孩衝在最前麵,而朝她疾射過來的箭矢竟奇跡一般失去了準頭,隻有她前麵的敵人在不停的哀嚎。

別人感覺不到,但尹扶思卻知道。那個青年如同勁風一樣飄在自己身邊,將射向自己的箭矢撥開,同時給對麵的弓箭手製造創傷。這種神乎其技,她沒見過,但早已如雷貫耳。

明知不是自己的本事,但殺意泛起之時,看著飆紅的血花,聽著喊殺聲,尹扶思內心的殺意也泛濫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握緊了劍柄,赤紅著眼,大聲呐喊,哪怕砍不到敵人,她也要不遺餘力地向前衝!她的百姓都在看著她,她要付出自己最大的力量救他們!

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百姓,退!”

原本隻是著急救人的尹扶思,突然鼻子一酸,淚就落了下來。如果玉骨沒有受傷,自己怎麽會淪落到倚仗外人幫助的地步!

然而,雖然覺得屈辱,尹扶思仍感謝在自己進退維穀的時候,還有外人能給自己施以幫助,也讓她無比堅定地下定決心,繼續按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尹扶思不後退,反而振臂高呼:“鄉親們,趁這些薑國伏兵沒有接應,我們在這裏將他們全部剿滅!為親人報仇雪恨!”

驚慌之中匆忙反抗的越國男人們此時已衝到了道路兩側,既能依靠高高的荒草隱藏身形,也能快速拉進與伏兵的距離。

再看到自稱公主的小女娃所到之處,偷襲的人便哀嚎不止,已知這小女娃所說不虛,她不僅知道城外有埋伏,甚至已經安排了高手來對付這些伏兵。

能在這麽短時間內調動高手的人,即便她是個十歲的孩子,身份也必然不同凡響--這孩子也許真的是當今的公主。

轉而想到方才眨眼之間遭到偷襲,不少人死傷,與他們想離開乾邑謀得一處安全之地的心願背道而馳,一時都悔不當初聽信尹扶思的話。

沒有受傷的人看到尹扶思悍不畏死地衝進敵人的埋伏之中,更是慚愧與感動交織。被逼到極限的人們,方才的手足無措很快便被怒火取代,大吼一聲繼續穿過荒草向著箭矢飛來的方向衝過去。

雨點打到臉上,砸得眼睛難以睜開。說也奇怪,明明抱著被射成刺蝟的想法衝上去,卻並沒有什麽箭矢落到身上,身周的荒草似乎起到了十分巨大的防護作用。

男人們踏著泥濘繼續跋涉在道路兩旁草叢中,直接與當中或嚎叫或呻/吟的弓箭手交上手。刀刃斧刃砍到弓臂上,劈劈啪啪一陣亂響。

沒多久,道路兩旁淤積的雨水變成一攤攤的血紅色,所有弓箭手被砍殺殆盡。

贏得勝利的男人們望著眼前的景象--所有伏兵都是越國士兵的服飾--大口喘息著,恍惚覺得是在自相殘殺。但一想到這些“薑國伏兵”冒充自己人來此偷襲,便氣不打一處來,有些人狠狠地又踢了身邊的屍體幾腳,當做泄憤。

尹扶思冷眼看著大家的表現,微微抿了抿嘴唇。在這段時間裏,她早已趕到女人身邊,幫著她們救助傷者、包紮傷口等。

“戰事告捷”,趁著大家對“薑國”的憤怒未消,尹扶思摸了摸臉上的雨水,適時說道:“鄉親們,大家都受了傷,雨又下得大,傷者、老人和孩子會生病的。請大家相信我,和我回乾邑吧。”

鍾掌櫃扶著受傷的錢掌櫃,吐了兩口混著雨水的血唾沫,氣喘籲籲地緩緩地轉頭看向尹扶思的聲音傳來的方向,仍舊不敢置信地問道:“思丫頭,你當真是公主?”

“我當然是公主!否則為什麽要救你們!”尹扶思理所當然地答道。

“你即是公主,怎麽能隨便出宮,為什麽……”

不等鍾掌櫃說完,尹扶思已環視一周傷患,說道:“我知道大家一定有很多問題問我,請跟我回乾邑,所有問題,我將對所有乾邑百姓、越國百姓,解釋清楚,給你們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