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國主口諭(上)

在眾人各種表情和心情之下,尹扶思跪在高高的、狹窄的女牆之上,環視下方的人群,鏗鏘地說道:“國主口諭--即日起,越國由我代行國主之責!”

城下一片嘩然!

比之尹扶思顫巍巍的一跪,更加的令人震驚和難以置信。

獨斷霸道如尹沐江,怎麽會讓一個隻有十歲出頭的女兒來代行國主之責,尹扶之又到哪裏去了?

一個小女孩,要治理一個內憂外患的國家,如同癡人說夢!

是騙子麽?

是騙子吧!

不少人竟不約而同地冒出這種想法。

亂哄哄的,城頭上的人完全聽不出下麵的人群在說什麽,隻因他們也一同陷入了驚駭之中--眼前自稱公主的女孩竟然要代行國主之責,怎麽可能?

但她身邊又確實有一位高手自稱是死士,兩人似乎正在彼此印證代行國主之責的公主與幹支死士的身份,由不得他們不信。

城頭上忽然亮起了幾根火把,圍在尹扶思身旁,將尹扶思的身形和容貌照得清清楚楚--渾身濕漉漉、頭發已淩亂的女孩堅定而虔誠地跪在火把之下,一臉的肅然和無所畏懼,任誰看上去,心頭都是一動。

這是尹扶思自身散發出來的強大力量,已能夠震懾他人的心魂。

火把是盧勤帶著幾個關係很好的兄弟,奉了尹扶思身後那位青年死士的命令點燃的,旨在讓城下的百姓和士兵看清楚尹扶思,也看清楚她即將表露的決心。

趁著所有人都在感歎和暗自質疑,沒有人出頭提出任何問題之際,尹扶思握了握拳,吞咽了一下喉嚨,壓下自身的緊張,努力控製住顫抖的身體,用力地大聲說道:“這數十年來,各位父老與將士們為越國的付出,你們所承受的苦痛、所經曆的生死,扶思代我尹氏王族、代整個越國--”

“向各位父老及將士們道謝!”

“也向各位父老及將士們道歉!”

說罷,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城頭的窄牆上,彎腰、磕頭--

九個響頭。

額頭磕在牆麵上,城下的人聽不到聲音,但站在尹扶思身旁的人,卻聽得清清楚楚。

下一刻,驚呆了的人群突然沉默了。

代表王族和越國向所有越國人道歉,這話語的重量,這禮節的重量,所有人都清楚!

姚虎和人群中的馬青平、吳周的拳頭緊緊地攥了起來--這算什麽!

為了討好百姓,公然拆他們的台?

默認他們做錯了?

她尹扶思在城頭跪下謝罪,滿城皆知,他們這些奉了章靜言命令鎮壓百姓的人,該如何自處?

整個越國王廷,該如何自處?

今後,要如何服眾?

然而,尹扶思還沒有結束她的道歉。

直起上身,她的目光從城下的百姓遠眺到遠處,眼前似乎看到了無數年來征戰的場景,再次開口道:“還有--這麽多年,為越國捐軀的將士們、將士們的家人們,尹扶思在此,仍代我尹氏王族、代越國,向他們、以及他們的家人,獻上我們的敬意!”

恭恭敬敬地再次磕了九個響頭,尹扶思才忍著眩暈,慢慢抬起頭來,額頭已經紅腫起來。

被連續震撼到的人們仍處於不可置信的呆愣之中。

長久生活在國主尹沐江的霸道統治之中,他們確實怨聲載道,所期望的不過是尹沐江能止休幹戈,安安穩穩地生活。從沒人敢想象,想這麽一天,越國的公主會以身代國,向所有百姓謝罪!

他們,統統都是高高在上的王族啊,隻有百姓跪拜他們,哪裏有他們向自己這種螻蟻小民謝罪之事!

這一跪已足夠驚世駭俗,遑論還有十八個響頭!

所有的怨恨,似乎被尹扶思這一跪,抵消了大半。

半晌之後,一部分無法釋懷恨意的人開始竊竊私語:

“這算什麽?收買人心?”

“磕幾個頭就能換回這麽多年戰死沙場的我們的親人的命麽?”

“既然是謝罪,為何不是國主出麵?”

“尹沐江見大事不妙,派個小女娃出來磕頭賠罪,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嗎!”

但更多已經被尹扶思打動的人,卻更在意她所說的國主口諭。

“一個女娃子,是要做國主麽……”

“這不可能吧……”

“這不是國主的口諭麽。”

“一個小女娃怎麽能決定一國之事?”不少人發出這樣的疑問。

“字都認不全吧。”

“就是!懂個球!”

“簡直胡鬧!”

“這回是真的完個球的了!”

“國不成國啊!”

人們終於反應過來,城頭上那個小小的女娃子將是越國的新國主,很多人漸漸忘了他們憎恨著國主尹沐江窮兵黷武的瘋狂行為,反倒痛心疾首地擔心起越國的未來來。

百姓,就是這麽老實!

“一個小女娃,嫁人了就是外姓,有什麽資格代表王族、代表越國?”城下人群中發出質疑。

“滿口胡言!”最響亮的聲音來自姚虎,同樣在質疑尹扶思。

“章丞相剛傳出命令,宮中一個婢女偷了國主和公主的腰牌,逃出宮來。沒想到你一個小小的婢女,竟如此大膽囂張,當著全城百姓和將士的麵,撒此彌天大謊!”

姚虎必須要這樣做!

一來,章靜言的命令便是如此,此女娃乃是婢女,直接殺之。二來,他派人出城殺人滅口失敗,已然得罪了這女娃,若此時承認她的身份,掌握權力的尹扶思找他秋後算賬,他可吃不了兜著走。

“章丞相此刻應該已得知我在這裏而正在趕來,姚將軍無需擔心,屆時真假自明。”尹扶思不慌不忙地辯駁道。

“無需丞相到來,本將奉命擒拿於你,便容不得你在此蠱惑人心!”姚虎擺出一副威嚴的嘴臉來。

說罷,便命令身邊的金吾衛:“即刻將冒充公主的婢女擒下!”

金吾衛們從令如流,立即大步流星趕向城門。

尹扶思早有準備,對著姚虎意有所指地問道:“本公主連見章靜言丞相都不怕,姚將軍又何必這麽急著執行命令?”

這句話果然引起了百姓的懷疑。

金吾衛們也不得不停下腳步。

“這女娃到底要做什麽?金吾衛的副將都不認識公主麽?”

“公主也好,婢女也好,在王宮中,誰知道長什麽樣。”

“她說她代行國主之責,豈不是……”

龐大的人群又開始議論紛紛。

黃鷹站在人群中,遙遙看著身子單薄又嬌小的尹扶思,臉色沉鬱。在他身邊,已經有見過尹扶思的人告訴他尹扶思這幾年在房間的所作所為,他這些年雖然不經常出現在人前,卻也從不少百姓的口中,知道這樣一個奇怪的小姑娘。

他曾是尹沐江直屬的精銳軍隊中的一名百夫長,在六國大戰時,跟隨尹沐江一直攻打到薑國的銅縣,與耿浣衣一場血戰後,不幸重傷,昏死在戰場上。

那一場戰役極其激烈血腥,戰場上的屍體沒有幾具是完整的,等他醒來時,尹沐江的大軍已不見,薑國士兵還沒有清理好戰場,他拖著重傷的身體,趁著夜色爬離了鋪滿模糊血肉的戰場,養好傷後,躲進了樞國的桑林城,自此隱姓埋名。

在桑林城裏,他見識到了樞國與薑國互市的繁盛景象,更看到額羅國小商販不辭辛勞倒買倒賣的身影,便也跟著販賣起小貨物來。

他本來聰明,一來二去,便賺了不少身家,又結交了一些可心的朋友,日子過得愜意起來。但每每想到銅縣血戰,想到尹沐江出征後那些死去的士兵和他們的遺屬,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總覺得自己雖僥幸未死,卻對不起已經戰死的兄弟。

為此,他帶著所有家當返回了乾邑,想要接濟他曾經的行伍中的兄弟的家人。幾年的小生意經驗讓他選擇了能錢生錢的法子,於是不僅開了平價的鹽鋪,還暗暗開了博彩坊。

一年又一年看著尹沐江繼續征伐,看著越國百姓的日子越來越苦不堪言,黃鷹鬱悶難舒,最終,章靜言這一次的征丁繳軍費的命令擊穿了他忍耐的底線,憤而組織反抗。

他原本計劃是帶著想離開乾邑的百姓離開,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響應者竟然越聚越多,最後,變成了乾邑百姓的暴亂。

他本是軍人,知道在薑國和羅國的腹背夾擊之下,出城演變成暴亂,對越國的處境猶如雪上加霜,乃是致命一擊,卻是騎虎難下。

然而,就在到了北城門後,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站上了城頭,不僅自稱是公主,更是聲稱要代行國主之責。

他馬上想到這兩個逼得他們不得不反的不合理的命令,也許正是出自眼前這個自稱公主的女娃子之手,出聲問道。“如此說,征丁、繳軍費,都是公主大人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