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小姑娘(下)

循著腳印勉強走了一箭之地,再也無法從地麵上不明顯的足跡來推斷兩人的去向,梅兮顏略有些失望。

剛輕歎一口氣,便聽到前方幾步遠的一家門板內傳出一聲:“球!這是誰家的丫頭竟然跑到這裏來了。老板,把這兩個丫頭轟出去!”

梅兮顏抬頭,沒有發現酒招,更沒有店牌。走到門板處,想進去瞧瞧,一探手便察覺,門板上了閂。門縫裏能看到灰色的棉簾子,隔著棉簾子都能聽到裏麵熱鬧的聲響。沒有掛酒招,若不是噴香的酒氣泄露出一些,倒是不容易發現這個小酒館的存在。

大白天這樣關門閉戶地做生意,隻怕有些門道。梅兮顏四處看了看,雪越發下得大,裏巷裏沒了人影,倒是不怕有人發現她,便停下腳步凝神細聽。

“怎麽?隻能你們這群沒膽的貨色躲在這裏喝貓尿撒酒瘋,不能讓我們姑娘家過來正正經經買斤酒?”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反駁道。

梅兮顏一怔,這聲音正是之前要拿精鹽換棉花種子的小姑娘。比起和貨郎子說話時甜甜的小聲音,這一回卻是相當霸氣。

“球!說老子沒膽?!若不是看你們是兩個小丫頭,老子兩腳把你們踢出去!老子上陣殺敵的時候,你個小丫頭還不知道在哪兒轉筋呢。”

“哐”的一聲,好像是踢到了什麽。

梅兮顏並不知道,是說話人把右腿僅剩的半條大腿抬上桌角,向兩個姑娘炫耀,並駁斥她們的出言不遜。

“大家都少說一句,人家兩個小姑娘是經常來我店裏打酒的,別嚇到她們。”似乎是老板出來打圓場。

屋裏麵人不少,大部分都開始附和著勸那個男人消氣。

氣憤中的男人重重地“哼”了一聲,沒有再搭理兩個姑娘,吼道:“球!老子壓呂國世子已投奔樞國,做了羅敷女的駙馬!一貫!”

“滾你的球!”有人笑罵道,語氣已有了幾分醉意:“一貫也好意思拿來壓!”

“球!若不是鹽價上去了,我倒是能再多壓幾貫。”

“我壓呂國世子和薑國公主,也是一貫。”有人說道。

一群人起哄大笑,不止是笑第二個人的賭資也是一貫,更是對兩個姑娘的無情嘲諷——這裏是男人的世界,女子無法參與。

“笑個球!”那人脾氣不好,立即怒道:“樞國那羅敷女太厲害,隻怕那呂國世子降不住。不如娶了薑國的公主,嬌滴滴的美人總好過母夜叉。”

眾人又哄堂大笑。

“你懂個球!呂國那窩囊世子在咱們這呆了十二年了,正需要一個母夜叉幫他重振雄風。他娶了樞國羅敷女,樞國以後的種就有呂國的一半。等他們老死了,下一代繼位,再和呂國繼續聯姻,不出幾十年,樞國和呂國就自動是一國的了。”

“老哥說得在理。而且聽說呂國世子長得高大俊朗,年紀也老大不小了,羅敷女那醜八怪若是撿了這麽一個寶貝,怎麽舍得放回來。鐵壁城裏熱炕頭、暖被窩,早就幹柴烈火滾一起了吧。”

所有人都放肆地猥瑣大笑。

若不是在乾邑,梅兮顏立即就會踹門進去,把這些隻會灌貓尿逞口舌之快的下三濫們砍成碎塊。

笑聲中,梅兮顏聽到一聲輕微的女聲:“姑娘,我……”

之後便沒了聲音,高個女子似乎有什麽打算被小姑娘阻止了。

“行了行了,各位痛快痛快嘴就得了。呂國世子借故偷跑去鐵壁城,一去不回,不論他投靠了哪一國,總和那一國達成了一些約定,很有可能咱們越國就要麵臨大戰了,你們還有心情討論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

老板出來製止眾人過於露骨的話題,又輕聲對兩個姑娘說道:“這是你們的酒,雪下大了,快回家吧。”

“嗬嗬。”先前被小姑娘惹火的男人幹笑一聲,怒而說道:“球的!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打得咱越國的男人有幾個全須全尾的!上麵的官老爺收稅收租,恨不得把咱們的骨頭敲碎了,把骨頭渣子和血髓都吃喝個幹淨。”

那人似乎說到了所有人的傷心處,場麵竟一場安靜,連拿了酒的兩個姑娘也沒有多說話。

男人繼續發泄般說道:“為了不交稅不繳租,老子上了戰場,家裏婆姨帶著娃子跑了;下了戰場,腿沒了一條;吃了敗仗撫恤沒有,地都不分一畝,出城去開荒都算是恩賞。這算個球的恩賞!”

男人憤怒地用拳頭砸著桌麵,咬牙切齒地詛咒道:“呂國那世子最好就和樞國羅敷女生一窩崽子,然後兩國並一國,帶著一幫嚇死人的鬼騎來一場大戰,都打死了就徹底消停!”

沒有人說話。梅兮顏隔著棉簾子和門板,都感覺得到裏麵濃重的呼吸聲和憤懣的氣氛。越國為了發動戰爭,對百姓的盤剝已到了這種地步了麽?

百姓為了避稅隻能上戰場,上戰場僥幸活下來的傷殘士兵卻又麵臨這種無人照拂、連自力更生都要從零開始的悲慘境地。

百姓已然苦不堪言,尹沐江卻仍舊無動於衷地一意孤行、不怕後院起火,倒也真是豪氣。

一想到自己還沒做什麽天怒人怨的事呢,就直接麵臨後院起火的困境,相比尹沐江,真覺得自己虧得慌。然而也隻能在心裏想一想而已,她才不會去走尹沐江的路,百姓安定才能國家安定。發展國家實力,才是最穩妥、最長久的生存之道。

“你們都是這次從鐵壁城回來的官兵麽?”半晌沒有說話的小姑娘又開了口,但這回的語氣卻謙恭了許多。

“是!怎麽?又沒喝你家的貓尿,你有意見?”男人還記著仇,惡狠狠地諷刺道。

“如果你們真的找不到活計,我倒是有幾份工可以請你們做。”小姑娘好聲好氣地說道。

“你家是什麽大戶呀,你個小娃娃就能做主?”有好事的人插嘴問道。

“我既然說了,自然做得主,隻是擔心你們做不到。”小姑娘麵對那些戰場上下來的兵痞子,倒是沉得住氣,也不見慌亂,極有氣勢地說道。

“嗬嗬,小娃子說大話,找不到好婆家。”幾個男人聽了小姑娘的話,諷刺起來。

“本姑娘說話向來丁是丁卯是卯,決不食言。分派的活計確實不好做,但做好了,包你們家財萬貫。你們是想繼續在這裏怨天尤人,還是憑真本事給自己謀個好出路,就看你們自己了。”小姑娘義正辭嚴地說道。

大概所有人都被小姑娘的氣勢震懾住了,竟沒有人開口駁斥她。

“做我的活計需要一副鐵膽,更要一張悶葫蘆嘴。你們誰覺得自己能挑戰,就報個數,咱們定個順序,我現在就考較你們!”小姑娘繼續鏗鏘地說道。

在店裏喝酒的男人都是血性漢子,被小姑娘這一激,麵子上掛不住,一個青年的聲音說道:“想抻量我們,總得拿出讓我們能出手的字據來!嗬嗬,家財萬貫,你個小娃子,賣了你值幾個錢?”

梅兮顏聽到“當”的一聲,有東西落到桌子上,小姑娘氣定神閑地聲音響起:“這個是一斤的銀錠,夠一戶普通人家一年的開銷,我放在這裏當彩頭。誰過了我的考較,我送給誰一錠,決不食言。”

“好!咱們爺們也不會輸給一個女娃子。你說吧,怎麽考較?”提出疑問的青年一拍胸脯,問道。

“兩條。一個悶葫蘆口,一副鐵膽。”小姑娘故作高深地說道。

梅兮顏站在門外莞爾一笑,似乎能想象得出來小姑娘調皮地伸出兩根手指的模樣。

“那是怎樣?”青年仍舊不懂。

“老板,借你家後堂用一下,請這些兵爺們都去後堂候著,按順序一個一個到這前堂來考較。”小姑娘說道。

“好。各位兄弟跟我到後堂去。”老板應承著,將所有人都帶進了後堂。

梅兮顏聽到小姑娘悄聲對女子說:“玉骨,我先問第一條,你再考較第二條。手下留情,可別重傷他們,這些人我都想要,你適當試一試身手,劃個等階出來。最高的那一階,若是過了第一條,你就讓他過第二條。”

“是。”女子恭謹地應道。

若說功夫身手,梅兮顏絕對是頂尖行家,聽兩個姑娘的語氣,是絲毫沒把那些士兵放在眼裏,勢在必得。

很快,參加考較的第一個人到了前堂,正是那個青年。

小姑娘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青年回答:“鄭謙。”

小姑娘微笑道:“好名字。第二個考較,你隻要在功夫上贏過我姐姐,就算你贏。”

青年似乎不相信,問道:“就這麽簡單?”

小姑娘答道:“就這麽簡單。”

然而,這麽簡單的事,鄭謙沒有過。悻悻地離開之時,小姑娘正色道:“前堂發生的事不要和後堂的人說,否則,你可能失去競爭的機會。”

即便梅兮顏是站在門外,聽裏麵傳出的聲響,幾乎也能猜出兩人經曆了怎樣一番打鬥。那名叫玉骨的姑娘,穿著一身曲裾還能將這些男人打趴下,確實有些真功夫。

第二個上場的是那個缺了一條腿的男人。

小姑娘同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男人頓了頓,不答反問:“桌椅都倒了,看來是要試身手了,是小姑娘,還是大姑娘?”

梅兮顏暗讚一聲,好聰明的漢子。所謂悶葫蘆口,可不就是不能泄露任何消息麽。這漢子粗野雖粗野,卻又不失細心。

“玉骨。”小姑娘也不廢話,直接說道。

雖然男人隻剩了一條腿,但打起來卻仍舊凶猛,玉骨與他過了三十招後,落敗。

小姑娘扔給他一錠銀子,笑道:“為我方才對你的冒犯賠個不是,你是我們越國的勇士,不論戰爭勝敗如何,你都該值得犒賞。之後我會統一告知你們我的住處,請先去後堂等待,這裏發生的事,不要和別人說,以免被他人搶了你的機會。”

“你不說我也知道。”男人接過銀子,淡定地說道。

梅兮顏從他語氣中聽出了幾許尊重,這小姑娘果然很有手段。

就這樣一直試了三十多人,梅兮顏覺得屋裏所有人都參加了考較,最後小姑娘選出了十二人送了銀錠。剩餘的也沒有疏忽他們,直接告訴他們地址,讓他們七天後去地址處領任務。

梅兮顏判斷裏麵事情差不多結束,便提前離開,藏到轉角一條小巷處,等待兩個姑娘出來,好跟著她們的去向。

果不其然,兩個姑娘很快便開門出來。

小姑娘似乎伸了個懶腰,輕輕一歎,說道:“今天收獲好大!”

轉而卻又說道:“哎呀,雪下得這麽大!再進去避避雪吧。”

說罷,梅兮顏隻聽到一聲關門聲,二人竟真的又進去了。

她心中狐疑,總覺得小姑娘的兩句話前後轉換有些生硬。低頭正在思考其中的問題,便看到雪地上兩排清晰的腳印——她的腳印。

雪下得太大,除了她沒有行人,而她在門外偷聽許久,她的腳印,是從門口開始,毫不掩飾地直通到這裏。

這兩個姑娘倒是警覺,竟小看了她們!

側耳傾聽,除了雪花落下的聲音,再無其他。

她們竟然沒有循著腳印來尋,好大的定力和自信。若不是自己時間不多,倒真是想查一查她們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