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表兄弟(下)

這一句話正是孟定衡盤桓在心中許久,卻難以訴諸於口的,鄭統此時說出來,雖在他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

在孟定衡看來,羅夕不留在樞國,也不對樸國使臣入樞鑰進行表態,看似是在與樸國保持距離,實則卻是故弄玄虛,旨在迷惑其他人,再來個突然襲擊而已--而這“其他人”,首當其衝,便是他們這些高舉義旗的義軍。

羅夕的狡詐是他們早已領教過的。除了傳得神乎其神的以少勝多的鐵壁城大戰,孟家親身經曆的更有兩場。

一是六個鬼騎毀了他們在刈水岸邊的三條樓船,更是在幾萬人的軍營之中,瀟灑衝回北岸大營,毫發無傷。二是不知道幾個鬼騎混進了瓢兒島,竟將島上尚未駛出戰船燒了個精光。

若不是當時島上有孜州州牧李定在場,果斷猜出對手是鬼騎,並放出假消息,命人朝著茫茫大海之中胡亂開船去通知所謂的“霧島造船場”,騙走了兩個鬼騎,那些被大火燒得魂飛魄散的將士們倒是很有可能傻傻地直奔霧島,繼續暴露霧島造船場的具體位置。

兩次在羅夕手下吃了大虧,孟定衡與目前等同於殘廢的鄭統早就清楚羅夕是何等的棘手!麵對這樣的對手,他們也急需一個更加合理的身份來與之抗衡。

雖然他們對南方百姓聲稱是義軍,但兩人心知肚明,這是明晃晃的叛亂行為。若不獨立,南樞在其他國眼中,是樞國的叛亂之地,兩州的所有人,都是叛軍暴民,國主羅夕自己鎮壓也好,相邀他國援手也好,師出有名。

如果他們能獨立成國,身份便完全不同。

不論其他國認可不認可,首先這個國家的存在已經是個不爭的事實。屆時隻要以國家的名義去與樸國談判,並送以重禮,二人不信秉性為牆頭草的樸國會不喜歡這個甜頭。十有八九,樸國會就此偃旗息鼓,與北樞做個樣子應付應付便算完事。

更甚者,孟定衡已經想到,若是能挑撥樸國和呂國去對付北樞,更是對自己有利無害。

畢竟,國與國之間,利益優先。南樞北樞距離樸國又遠,不用出兵就能得到好處,亦或者稍微出兵,就能打下經濟繁榮的北樞,獲得巨大的利益,貪便宜正是樸國國主楚惜賢一貫的行事作風,何樂不為。

如果呂國答應出手,孟定衡甚至期冀過能再次與呂國進行互市--以獨立國家的名義。

而且,原本孟定衡與鄭統的目的便是要南方獨立,所謂搶占刈水之北的肥沃土地,不過是煽動百姓的手段而已。實則他們隻想與北方的樞國沿著刈水劃線而治--搶到北方的土地據為己有?這不過是美好的願景而已。可以一試,但不能徹徹底底地當正事。

獨立成國,稱王做國主,雖然兩人表麵上都滿不在乎,但卻是都有此心,而原本就行事外放的孟定衡,表現得便稍微明顯一些。畢竟,在孜州和嵩州人眼中,他的聲望是高過鄭統的,從嵩州百姓對他的膜拜之中,便可見一斑。

“你這話說的,我已經是個老頭子了,還有幾年活頭,稱的什麽王!”孟定衡心中越是歡喜,口中越是謙讓,顯得意興闌珊、毫無興趣。

自嘲般的話音一落,又已笑嗬嗬地說道:“玉名在津南城,經過這些年的曆練,也早已能夠獨當一麵。錫兒對於領兵作戰,已然是駕輕就熟,更是可以作為玉名的得力將領,輔佐與他,咱們這些老家夥,還是給年輕人留位置吧。”

孟錫為人冷靜、理智異常,雖然以前沒有什麽戰役能凸顯他的才能,但樨城被孟徽弄得一團亂,差點被羅啟和呂青野揭穿了他們隱藏賑糧之事時,正是因為孟錫的及時趕到,才遏製了事態的急轉直下。

而且,孟錫更是果斷冷靜地將國主羅夕牽製在白瑤山,自己卻率領義軍向泛舟大營發動了進攻,嚇得泛舟大營主將遲斌臨陣脫逃。若不是副將何征拚死一戰,穩住了形勢,泛舟大營如今早已是南樞的營地了。

孟錫作為將領的能力,早已被所有南樞人認可,並欽佩著。

相比之下,鄭玉名隻是津南城的太守。由於計劃需要,再有作為的他也不能將津南城治理得井井有條、物阜民豐,畢竟他們需要讓百姓積累對國主羅夕的憎恨,“嚴苛”是他這個太守必須做出的“無奈”的統治手段。

另外,五月十一當夜,在占據著海濱、瓢兒島的戰船首先便可支援到津南的有利條件下,鄭玉名仍舊沒有攻下入海口對麵的一角城,反而讓樓船在海中傾覆,實在是大大的失策和失誤。

而同一時刻,孟錫率領的義軍卻又一次差點突破輕水大營,占領輕水大營。見微知著,兩人的實力差距確實明顯。

此時,孟定衡言下之意是讓鄭玉名做國主,孟錫做大將軍輔助,但鄭統想的卻是,孟錫有勇有謀,坐擁軍隊,鄭玉名即便做了國主,也不過就是被他架空而已,有何作為。

但他如今這副模樣,又無法再與孟定衡分庭抗禮、各執牛耳,更是無法保障兒子的利益與安全。

好在他早有算計,立即也謙讓道:“錫兒文武全才,在咱們孟鄭曹三家的所有孩子之中,絕對是最有實力的一個。但他到底還沒有那麽多經驗,突然一個國家的重量壓在他身上,怕是負擔不起。表哥勿要謙虛,還是你來最好。咱們這一代,祖父祖母可是最看好你的,你來做國主,當之無愧。”

由於中風導致嘴歪,鄭統說話十分吃力,又有些含糊,這一段話說了半天才說完。

這麽多年,鄭統表麵不爭,私下裏做事卻也狠毒,否則哪裏會放任孜州水災如此嚴重,卻仍舊敢於藏匿賑糧,逼得百姓在挑撥之下造反。

孟定衡明知他的話很是言不由衷,隻是迫於情勢的無奈之舉,倒也慶幸他這病來得及時,否則鄭統哪裏會擺出如此高姿態,對國主之位謙來讓去。說到底,不過是身體不行,而小輩們又實力不濟,實在競爭不過罷了。

但鄭統極力推舉他做國主,怕是仍舊出於“賊心不死”,孟定衡暗自腹誹。

他現在身康體健,活得硬朗,當了國主,自然不會那麽快退位。而在這段時間裏,與北樞的攻防戰也不會瞬間決出勝負。鄭玉名和曹通濟還有極大的發揮餘地,甚至可以在軍中打出名號,鞏固自己的地位。而且,鄭統的心腹--孜州州牧李定--也是不可多得的智者,隻要給他們爭取到時間,等到自己咽了氣,這南樞會落到誰人手中,實在是未定之數。

隻是鄭統卻忽略了一點,一旦他登上了國主之位,大權在握,對於麾下文臣武將,還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尤其是在對北樞的抗衡戰中,想找出一些失誤,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

想到此處,孟定衡佯作猶猶豫豫地無奈和難以推辭,說道:“也好。我先幫玉名鞏固一下新國的根基,以免他年紀輕經驗少,一時無措。”

鄭統嘴角一扯,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也不知道是欣慰,還是苦笑,口中卻說道:“目前對刈水北岸的進攻沒有取得應有的成效,嵩州和孜州的百姓仍舊隻是一群烏合之眾,倘若我們不能完全控製局勢,他們隨時會倒戈到北方以求自保,根本不能團結一心……”

隨即幽怨地一歎,又道:“表哥,事不宜遲啊!”

孟定衡很是理解鄭統的擔心。

不同於孟鄭兩家一直想要獨立成南方小國的目的,南方的百姓對北方肥沃的土地很是覬覦,隻是五月十一的三線血戰之後,仍不能搶下刈水北岸的一寸土地,顯得有些灰心頹靡。

若要獨立,必須要趕在百姓的搶掠、戰鬥欲望尚未消失之前,讓他們盡快適應新國民的身份,產生歸屬感。

“嗯,事不宜遲,我馬上趕回壽城去準備。”孟定衡連忙接口道。

轉而又想到什麽似的,征求鄭統的意見:“壽城位於南樞中心位置,有地利優勢,我們的都城就定在壽城,可好?”

所謂地利優勢--假使北樞從刈水登岸,還有充分的地勢來交戰,不用過分擔心一舉直搗都城。

鄭統自然沒有不同意的理由,於是點頭。

他這半百年紀,又是中風,身子不遂,靠著床頭這許多時候,身體已然有些吃不消,很是疲累。強打精神沉思片刻,又慢吞吞地說道:“自立成國,拉攏人心,我們是不是還需要做些什麽鼓舞士氣?”

孟定衡心裏早有算計,此時卻裝作如夢初醒的模樣,讚道:“表弟果然細心,這倒是提醒為兄了。為兄立即去準備,一定要給所有百姓提提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