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雞猴戲(下)

鍾耿正趴在條凳上氣得臉紅脖子粗,呼呼地喘著粗氣,決絕地要拚一把,死諫在梅兮顏麵前。

不料情勢突然反轉,被鍾耿認為“保守”的梅兮顏已經一臉嚴肅地發出命令--要舒慶即刻發兵!

到了這個時候,若是鍾耿還沒有看出來梅兮顏是故意耍舒慶,他實在也不配當這個船塢的守將了。

之前心裏的確對梅兮顏有些怨懟,認為她“欺軟怕硬”。自己所做之事全然都是為了樞國著想,不僅得不到她的認同,反而被打成這樣。而左右相及其子侄、黨羽,在國中上下其手,甚至有阻礙戰事之嫌,她卻不敢深究,如此“厚此薄彼”,實在令人心寒齒冷。

結果……國主這一手實在高超。當初因為她是女子,鍾耿對她有些輕視,國主繼位大典沒有參加,今夜這一場遭遇,卻是早已沒了輕視之心,隻剩心悅誠服。

雖然看不到舒慶的表情,但鍾耿心裏卻是樂開了花,連痛楚都減輕了許多。生怕自己傻笑出聲,更是閉緊了嘴巴,再也不亂喊話,隻是豎起了耳朵,仔細聽著舒慶如何應對眼前的難題。

舒慶有些愕然地看著梅兮顏。

梅兮顏熠熠生輝的眼神在明確地告知舒慶,就是他想的意思--出誘餌,將南方叛軍引過來,用投石車伏擊叛軍。

不是疑問,不是商量,是命令!

怎麽辦?

不接命令。回答投石車仍在製作中,尚未準備誘餌?不準備誘餌,做了幾百架投石車有和何用?叛軍已經獨立,如果就此不再主動進攻,這投石車做來何用?

接了命令,誰去做誘餌?隻有投石車,沒有投石,做了誘餌將叛軍引來,投石車也派不上用場,仍是一場苦戰。前幾日剛打過,叛軍有多勇猛,輕水和泛舟兩營的將士們早有深切體會。

裝作身體不支昏倒。來時梅兮顏便因照顧他身上有傷,放慢了馬速,他一倒,這國主騎馬的速度更快。轉眼返回輕水大營,發現沒有投石,沒有誘餌,責任仍舊是他的。

鍾耿不過是在梅兮顏麵前咆哮幾聲,便被打得皮開肉綻。自己延誤軍情,又沒有完成國主命令,更不用說投石車的原材料也交代不清。如此一來,即將麵對的懲罰該是何等嚴酷的程度,舒慶想想前車之鑒的遲斌,已是膽寒。

適才還以為她確實出於防守的真心,來與自己討論投石車的數量問題。此時才猛然察覺,她不過是裝出一副“誌同道合”的模樣來套取消息,實則早就備了後招。

明知道不是同路人,心中也時刻提防著,卻仍是被她耍了,舒慶不怪自己疏忽大意,卻是在心中狠狠大罵梅兮顏卑鄙無恥、陰損歹毒。

其實,他早已收到父親的消息,梅兮顏離開樞鑰前,曾想對他們陣營的各處太守、都尉下手,革除他們的職位,隻因太傅及時阻攔,才沒有成功。

現在她遠離樞鑰,太傅手再長,也伸不到這裏,這女子實則是打著“巡視”的旗號,來對付自己和泰耀廷的。畢竟,他和泰耀廷,正掌握著輕水大營和泛舟大營的兵權。

這兵權,她當初就無法不給。不是舒慶驕傲,樞國目前的年輕武將之中,也隻有他和泰耀廷算得上是有能力的,無愧“中流砥柱”這個稱號。

二十日夜裏與南方叛軍那一戰,絕對是真正意義上的水戰,他和泰耀廷也確實是使盡了渾身解數才戰平了叛軍。

除了他們,誰還能守得住這刈水北岸。康棣老兒?不過一個極北之地的老旱鴨子,莫說水戰,隻這炎熱的天氣,怕是就要中暑而死了。

隻是,給了他們兵權,梅兮顏當然害怕他們也會步南方叛軍的後塵。現在想收回,自然也要費一番計較,所以才將投石車作為突破口。

心中突然一個激靈,舒慶又是暗暗握拳!

他竟然疏忽了!

如今叛軍已獨立成國,是否還會繼續攻打刈水北岸?若是他們突然安於現狀,不再騷擾刈水北岸,梅兮顏此時借著“投石車”的誘餌 一事問責自己,奪了他的兵權,父親舒裏安的地位豈不是也岌岌可危。

此時的梅兮顏可不是去年九月、孤家寡人的梅兮顏了。

她在鐵壁城一戰,已然贏得了北方百姓的民心。若是南方叛軍就此偃旗息鼓,若是這個女國主鐵了心先撇下南方不管,先處置他們這些橫亙在她麵前的實權人物。即便她現在殺光了所有與她作對的廷臣官員,王廷也隻會混亂一時罷了。很快便會有其他人被提拔上來,取代他們的位置。

隻要沒有大型戰事,這個女國主很快就會度過這個難關,將樞國導向她想要的方向上!

大意了!

原本想的是南方叛軍獨立,更方便拖延戰事,熬死已然被鬼殺反噬的梅兮顏,卻忽略了重要的一點,南方叛軍這一獨立帶來的戰事延誤,很可能使得武將暫時沒有用武之地。

如此一來,隻要梅兮顏找到他們的毛病發難,立即便將他們一夥兒推到了懸崖邊上。這幾年來他們籌謀的一切,豈非也要付諸東流!

想明白即將麵對的境況後,舒慶已是一身冷汗。

內心正慌張著,就聽梅兮顏說道:“將鍾將軍扶下去吧,事不宜遲,我們即刻趕回輕水大營布置!”

舒慶麻木地打量著梅兮顏的身周,除了鍾耿和梅兮顏,其他都是自己人。

瞬間有個偷襲梅兮顏的念頭閃過腦海。

殺了她!

栽贓給鍾耿!

梅兮顏繼位大典那時,鍾耿以伐木為由,拒絕參加,已顯示了目中無主的野蠻脾性。且鍾耿本就脾氣爆裂,受了國主的杖責,心中不忿,趁國主不備,偷襲得手--理由雖然勉強,卻也說得過去。

羅啟在南方,接回來便可以扶為新國主,正好也趁了太傅的心,一舉兩得。

但舒慶猶豫的是,麵對有鬼騎身手的梅兮顏,他並沒有一擊必殺的自信。

踟躇間,梅兮顏已經大步流星地掠過趴在條凳上的鍾耿,向外走去。

正在心中暗自糾結的舒慶並沒有發現,梅兮顏在經過鍾耿身邊時,垂下的左手輕彈,將手中一個小紙包彈進了上半身略微抬起的鍾耿的懷中,舒慶更沒有發現鍾耿一瞬間錯愕的表情。

怎麽辦?

怎麽辦?

舒慶心裏不停地問著自己,雙手一遍一遍地握著拳,又一遍一遍地鬆開,直到跟著梅兮顏又一路飛奔回到輕水大營,他仍舊不敢有一個冒犯的小動作。

比起他父親舒裏安的張揚外放,他畏手畏腳得多。

回到大營,已是後半夜。

舒慶緊張了一路,也思考了一路,倒也又有了主意,當即對梅兮顏說道:“我主自樞鑰趕來,這些日子全然沒有休息,不如去營帳中休息,臣下來布置誘餌偷襲。”

“既來軍營,哪有將士們作戰,我卻休息的道理。”梅兮顏斥道。

仰頭看看天色,即將天亮,白日裏正適合投石車攻擊。

梅兮顏露出微微滿意的神色,命令道:“舒將軍,傳令吧,整軍集合。”

舒慶騎虎難下,隻得小聲地將路上想到的搪塞之詞說出:“回我主,為了不引起叛軍的主意,投石……還沒有準備……”

“無妨。”還沒有下馬的梅兮顏並沒有現出慍色,反倒左手一指東北角,說道:“我從輕水城來時經過那座小山,有很多石頭,足夠做投石。叫將士們起來,戰馬套車,分出一半去拉石頭,另一半在這裏備戰。等投石運來,天也大概亮了,有足夠的視野。引來敵船後,迅速開戰!”

舒慶心一橫,鼓足了渾身所有的力氣,慷概激昂地應了一聲“是”,下一瞬,身子一軟,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