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魏及魯

梅兮顏滿意地看著眼前的四個人順從地收起兵器,呂青野將三隻響鏑遞還給她,率先上了馬車,其他三人也跟了上去。馬車被踩得稍微震動,破爛的半扇車門吱吱嘎嘎,梅兮顏看著最後一人的背影,雙眼眯了眯。

呂國世子來偷襲她,不知是屠一骨的安排,還是他自動請纓,無論哪種,都是大事件。

抖一抖韁繩,梅兮顏一馬當先,後麵跟著馬車,之後是另外三位戰士。速度不快,每經過一個越國士兵身旁,都要用馬刀重重刺在越兵的咽喉、心髒等重要部位,確保他們必死無疑。

左寒山坐在車裏,透過隻剩一半的車門,看著可惡的白甲戰士在外麵以趕盡殺絕的手法清理戰場,咬緊牙根,麵若寒霜,眼裏盡是恨意。右手一直握在腰間的刀柄上,恨不得馬上能衝出去,把那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千刀萬剮。

行了一段,梅兮顏等與前麵的九名騎兵戰士匯合,勒轉馬頭回看來時路,白色雪地上死去的屍體和殷紅的鮮血已然凍結,又被風雪覆蓋起來,漸漸變成一塊一塊白色的雪包。

從伏擊開始到反伏擊結束,似乎就是縱馬在這段伏擊山路上跑了個來回,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馬車中,左寒山的嘴唇已經咬出血來,血也被凍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冰碴,凝在嘴唇之上。這麽多越國勇士的生命,在對方眼中,如同狂風掃過落葉,一卷而沒。

呂澈雖然不喜歡他,但坐在他身邊,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渾身顫抖,倒也有些心軟了——魏及魯帶來的一百人,全軍覆沒。

“哪位是樞國國主,臨死前,我想見一見。”車外傳來粗啞的嗓音。

左寒山打了一個激靈,這聲音雖然已經虛弱,他卻仍聽得出是魏及魯的。

梅兮顏打馬上前,看到以刀支地,半跪在雪地裏的一個人。風雪太大,他頭頂、肩膀和腿旁腳下都堆起一層新雪,雪上層是凝結的血跡,像是黑色的雪殼。

“別急,會見到的。”她淡淡地說了一句,又轉頭問身旁的人:“隻有他活著?”

“是。”

“你的身份?”梅兮顏麵對魏及魯,居高臨下地問道。

“讓你們國主那個小娘們出來,我自會告知。”魏及魯咳出一口血,狠狠地吐在雪地上,傲然地回答。

“不說算了,早晚會知道的。”梅兮顏毫不在意,繼續驅馬前行,頭也不回地吩咐:“帶上他。”

立刻有兩人把魏及魯拖到車裏。

左寒山立刻把他扶起來,小聲詢問:“魏將軍,傷在哪裏?可還好麽?”

“還好。”黑暗中看不清楚,左寒山碰到了魏及魯身上的傷口,引得他暗暗皺眉,語調有些顫抖。努力轉著左眼打量車中的人數,問道:“呂世子怎樣?”

“多謝將軍關心,我們都安好。”呂青野回答。

魏及魯並沒有再關心這個問題,靠在左寒山身上,幾乎要凍僵的身體漸漸得到他的體溫,雖然傷口疼得厲害,體力倒恢複了一些。又問道:“你們可知哪個是樞國國主?”

“之前問你身份的那個大概便是,並不確定。”左寒山回答。他仍對自稱羅敷女卻是十足男子聲音的梅兮顏存有疑慮。

“男的?”

“聲音似男子,天太黑,看不清楚長相。”

“嗬嗬,醜羅敷麽。”魏及魯啞著嗓子嗤笑了一句,左眼狠狠地盯住那個認定的背影,沒再說話,靠著左寒山閉目休息。

手指卻偷偷在左寒山手心上寫了五個字:鬼騎,十三個。

左寒山手一抖,被魏及魯冰涼的手指用力戳了戳,才緩緩地攥成拳頭。

梅兮顏在確認所有倒在雪地裏的越國士兵都已斃命後,不再多言,冒著風雪,快馬加鞭趕往鐵壁城。

這裏離鐵壁城隻剩五十裏路程,不到子夜已經到了東城門外。城牆上的火把星星點點,是寒夜裏唯一的光亮。

梅兮顏抬頭,風雪中的鐵壁城,竟有一種孤傲的悲壯。這裏將是她扭轉局勢的起點,成敗在此一戰。

當值的士兵厲聲詢問來曆,程鐵鞍平靜地回答“樞鑰”兩字,從懷裏取出一塊腰牌,掛在箭上射到城牆的雉堞上,詢問的士兵拿起腰牌看了一下,轉身跑下了城樓。

鐵壁城守將申雲正在巡防,心裏還算計著日子。新國主若是指派朔州將軍康棣來援,那就不能指望了,總要想個辦法逼退越軍。父親當年鐵壁城一戰留下了記述,但他翻看了幾遍,都覺得憑他目前的兵力,沒有身手超群的帶兵將士,很難抵住屠一骨,隻能暫時利用天時和地利攔住他。

接過銅製腰牌,正麵隻有一個篆體的樞字,並沒多特別,一翻過來,便看到腰牌背麵刻著一副古怪的紋路圖。眼角一跳,在滿心懷疑中立即命人去開門,自己也奔去城門接人。

城門開處,風狂雪飆中站立著模糊的一隊人馬。越至近處,越看清楚是一色的白鎧甲、鬼麵具,申雲心頭狂跳不止,這些人,和他小時候見過的那幾位都是一個身份!

十三個,鐵壁城會贏,但是,隻怕也要付出相當沉重的代價。新國主她……心中想著,雙腿已經大步邁到了人馬麵前。

申雲,梅兮顏記得他。二十七的年紀不算大,第一次大廷議時一直站在武將一列的後麵,卻昂首挺胸,炯炯的目光平視著一幹站立的文臣武將。即便是看到泰嶽和舒裏安這樣的老東西,眼神也沒一點怯意和閃爍。

獨自管理這鐵壁城,軍事農事雙管齊下,老奸巨猾如泰嶽和舒裏安,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他的述職完成得最快,是很有膽色和能力的一位驃騎將軍。

梅兮顏當先下馬,攔住要行禮的申雲,說道:“呂國世子來城裏暫避風雪,妥善安排。”

申雲看到麵前這人一身鎧甲、麵甲,一時分辨不出是誰。但在短暫的新國主即位大典上,申雲見過梅兮顏,之後的廷議中也記得她的特別聲音。被她拉著的手腕上傳來異樣的力道,他立刻領會了她的用意。於是也不提她的身份,隻是馬上安排人員接待這一群人。

魏及魯一直盯住梅兮顏,看準他們分散的機會,突然坐起身來,一把抽出左寒山的腰刀,衝出車門,踏著馬背借力彈跳而起,如鬼魅一般揮刀劈向梅兮顏的後背,

十幾個白甲戰士雖有戒備,卻沒想到重傷的魏及魯有如此迅疾的反擊能力,當看到黑影從車裏撲出來而拔刀時,魏及魯已到了梅兮顏身後。

變生肘腋,偏偏梅兮顏背後卻似長有眼睛一般,立刻停下腳步,轉身的同時左手抽出右腰側長劍,借著旋轉的腰力掄動左臂,硬生生接了魏及魯一刀。

“鏘”的一聲,魏及魯手上的刀刃崩開一個口子,勢頭卻未被削減多少,借著縱躍的力道仍舊將刀鋒狠狠壓向梅兮顏。

魏及魯身形雖不及屠一骨魁梧,卻也相當高大。梅兮顏比他矮了大半個頭,對比起來有些弱勢和單薄。立刻改雙手握住劍柄,接下他重若千鈞的力道,魏及魯雙腳一落地,趁勢進逼,梅兮顏被他逼迫著快速倒退。

申雲這才反應過來,也要抽刀助戰。

“不用過來。”梅兮顏在倒退中冷靜地開口,氣息沒有一絲混亂。

後退了十幾步,梅兮顏終於穩住了身形,不等魏及魯力盡,已經偏身抽劍,閃他一個趔趄的同時,在他左臂上劃出一條長長的血口子。

魏及魯原本重傷,百名精兵喪生在對方的屠刀之下,隻憑著胸中這一股恨意,才支撐身體做此殊死一搏。

如今偷襲未竟、力道已盡,最後那一股要刺殺樞國國主的執念驅使著他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胡亂揮著刀鋒,始終不肯停歇。然而血紅的左眼已無法聚焦到目標身上,手中的背刀隻是無力地劈砍著寒夜裏的朔風素雪。青筋暴起使得整張臉有些扭曲,不停湧出鮮血的雙唇囁嚅著,似乎在念叨什麽,卻是完全聽不到了。

左寒山坐在車中,目眥盡裂、嘴角流血,握著空****的刀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他一直以越國將士為驕傲,今夜卻被十幾個人屠殺虐死殆盡,如何能接受這種變故。

緊緊攥住拳頭,魏及魯留下的五個字燙得左寒山想大聲嘶吼。這重要的信息可能關乎戰局,而他卻沒能力送回北定城。

“不想死的話,最好別動。”程鐵鞍站在車旁,淡淡地警告著車裏的人。顯然,自魏及魯衝出之後,他便一直監視著車內的一舉一動。

梅兮顏站在一旁,看著魏及魯最後的掙紮,惋惜道:“可惜了,如果沒有受傷的話,一定可以痛痛快快打一架。”

隨後頭也不轉地高聲問道:“能否告知此人的身份,此間事了,我定厚葬了他。”

咬緊嘴唇的左寒山想回答,去發現不論怎麽用力都無法張開嘴巴說話,自己已經緊張憤怒到不能言語。

“魏及魯,越國驃騎將軍。”呂青野開了口。他的心髒也砰砰地劇烈跳動著,卻努力讓自己的語調平靜,氣勢不虛。

梅兮顏轉頭掃了馬車一眼,不知為何,呂青野覺得她似乎能看到隱在馬車黑暗中的自己,心頭突地一跳。

“原來是你——”梅兮顏對著魏及魯歎道,“有膽,我留你全屍。”

說罷,左手重新握緊劍柄,欺身而上,格開魏及魯已經無力的刀鋒,一劍刺穿了他的胸膛,劍尖穿背而出。

直到此刻,魏及魯還無意識地揮刀砍向梅兮顏的腰肋,被她抽出的劍擋住刀鋒,身體才“砰”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