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各懷鬼胎(上)

下午,呂湛、呂澈、左寒山回到王宮,梳洗整束之後,一行人都被帶去昭明殿,在殿外候著。

偏殿裏,越國國主尹沐江、大將軍屠一骨、丞相章靜言、金吾衛將軍屠寂、呂青野,連同一班王宮侍衛都已聚齊。

梅兮顏神色自若地站在殿外,四處打量昭明殿的結構。看管她的侍衛不時低聲嗬斥,禁止她動作,她隻笑笑,卻不說話。

左寒山見到的梅兮顏一直帶著麵甲,並不識她真容,但呂湛、呂澈卻知道,隻是第一次見她女裝打扮,竟也有些陌生感。梅兮顏看了他們三人一眼,裝作不識,好奇地從頭看到腳。

在被侍衛帶進偏殿前,左寒山看到梅兮顏左臉的傷疤和眼睛,心頭一跳。

隻因並非正式廷會,大家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左寒山進去謁見行禮後便也坐下了。

照例一番寒暄,呂青野把這兩個月的經曆重新敘述一次。隻是遇到狂車那一段修改一番,變成他自己受傷逃走後暈厥、被梅兮顏所救。左寒山在一旁補充。

“國主,屬下本欲請呂世子觀摩實戰,卻因疏忽使得呂世子被樞國擄去。幸得天佑,保呂世子無恙,幾經輾轉終返回乾邑,屬下失職,請國主處罰。”屠一骨不痛不癢地表態。

“國主,屠大將軍從北定城返回的這一路都在尋找呂世子的下落,也派人去了薑國暗查,請看在大將軍盡力尋找呂世子的份上,從輕發落。”屠寂道。

“錯便是錯,無需其他理由,請國主責罰便是。”屠一骨道。

“國主,樞國明知呂世子身份,卻不肯讓他從北定城返回,竟繞行朔州,穿薑國再回乾邑,致使有人趁機謀害呂世子,並挑起呂國之不滿,其心可誅。”章靜言火上澆油。

呂青野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三人唱大戲,暗中卻在觀察尹沐江的反應。隻是他臉上一直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眼神明亮卻無丁點閃爍,讓人很難通過表情去琢磨判斷他的內心。

當初是屠一骨主動問他是否去北定城,他確實欣然答應,隻因他無力拒絕。從始至終,尹沐江都沒有反對,卻也沒有鼓勵,隻是回了一句“既願意就去吧”,所以呂青野不知他內心的真正想法是否也和屠一骨一樣。

等他們唱夠了,見尹沐江仍沒有反應,呂青野才說道:“國主,樞國侍衛一路護送我回到乾邑 ,適才已經說明,並無任何不軌之謀。隻因我一時好奇,才應了屠大將軍的邀請去了北定城,惹下這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還請國主寬宥。”

“呂世子終於承認是樞國的侍衛送你回來的,那麽你說的侍衛可是昨夜與你一起的那個女子?”屠寂終於等到他說話,挑著他的措辭發難。

呂青野沒有回答,看向尹沐江。對方也看著他,卻不說話。

“怎麽?呂世子為何不敢回答?”屠寂追問。

“在下口誤。”呂青野泰然自若地施了一禮坦陳錯誤,“隻因一直到西泰關前,樞國侍衛都在盡力保護我等安全,所以表達不善。”

隨即卻溫和又不失氣勢地輕輕質問道:“然屠小將軍從昨夜開始,便致力於把我的恩人梅姑娘歪曲成樞國侍衛或奸細,對陌生人多加防範確是稱職之舉,但草木皆兵是否失了大國氣度?還是——”

呂青野頓了頓,換了一副威嚴的語氣,問道:“有意編排我與樞國親近呢?”

一殿的越國人,屠寂怎會懼怕呂青野擺出的架勢,不置可否地轉向左寒山,問道:“左侍衛,殿外站著的女子,你可認識?”

左寒山猶豫片刻,才回道:“仿佛見過,不能確定。”

“見過便是見過,什麽叫仿佛見過?”章靜言斥道。

“秉國主。屬下知道的鬼騎裏有兩位女子,其中一個是羅敷女本人,另一個叫柳朔雁。但她們始終帶著一副麵甲,遮住了容貌,所以隻要摘下麵甲,便無人能識。”左寒山回道。

“既不能識,何以又說仿佛見過?”章靜言道。

“適才屬下與那女子擦肩而過,見她左眼眼神,與曾和魏及魯將軍交手時的鬼騎眼神一模一樣。魏及魯將軍,便是被羅敷女親手殺害的,她那種眼神,屬下一輩子也忘不了。”

“隻憑眼神,純屬個人感觀,左侍衛太武斷。”呂青野道。

“呂世子和屬下在長山被襲時才分開,當時和呂世子在一起的隻有羅敷女。呂世子說他逃出後暈厥了一段時間,之後再醒來便已在這位姑娘家中。羅敷女很有可能就是趁呂世子昏迷這段時間,偽裝成孤女,重新回到呂世子身邊,這樣便可以跟隨呂世子進入乾邑,甚至進入王宮。以鬼騎的武功,無聲無息中便可取人性命……”左寒山開始臆想呂青野和梅兮顏在長山的經過。

“左侍衛有些危言聳聽。樞國國主聲音有異於常人,若是她換裝假扮,我一定會聽出。”呂青野打斷他的話。

“稟國主,這也正是屬下想說的證據——羅敷女雖是女兒身,卻生就一副男子嗓音。”

除了呂青野和尹沐江,在場所有人眼神都稍微一變,似乎已然捉住了樞國國主的小辮子。呂青野早已料到左寒山會提到這一點,倒不驚慌。

“呂世子隻怕也沒聽過她說話吧?”屠寂絕口不提昨夜被梅兮顏冷落之事,仿佛昨夜沒進過崇雲宮的客房一般,冷冷地問道。

“她一個孤苦女子,既不說話,自然是不能言語,我怎麽忍心揭短。”呂青野與梅兮顏早有對策,是以毫不慌張,反而強調梅兮顏是一個命苦的孤女身份。

“既如此,呂世子是如何知道救你的姑娘姓梅的?”屠寂冷笑著逼問。

“我問她的姓名,她指著一棵梅樹回答。”呂青野鎮定回答。

屠寂吃癟,氣呼呼閉了嘴。

“叫那個梅姑娘進來吧。外麵寒冷,呂湛、呂澈也一並進來。”一直未開口的越國國主尹沐江說道。

“國主,不可。若她當真是鬼騎,隻怕會傷到國主。”左寒山立刻阻止。

“國主!此刻高手在列,鬼騎再厲害,也不可能是這麽多人的對手,何必漲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若她當真是鬼騎亦或者是樞國國主,便教她知道越國作為第一大國的厲害。”屠寂起身說道。

侍衛們把梅兮顏、呂湛、呂澈帶進來,呂湛、呂澈向尹沐江行禮後,自動站到呂青野身後,梅兮顏卻環視一周,不聲不響地仍舊站在殿中。

眾人見她,初始反應倒是一致。若隻看右臉,實在算是個美人,但左眼的三條傷疤破壞了整張臉的美麗,顯得有些妖冶。

殿中諸人,隻有尹沐江和章靜言是梅兮顏從未見過的。

梅兮顏目光掠過其他人,看著坐在主位上、周身泛著一股不可冒犯的霸氣、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尹沐江。四十多歲的人,皮膚不像屠一骨那樣黝黑,有些白皙,但又不至於像呂青野那樣書生氣的白。沒有留胡子,看起來倒年輕了十歲似的。原本以為這種熱衷於殺伐之人長相一定充滿戾氣,不曾想倒是很英武的模樣。

梅兮顏暗自揣測,他不留胡子,是不是就以為自己真的可以保持住三十歲時的精力和體力,繼續稱霸四方呢。

據說這位雄主在六國大戰中的表現極為亮眼和殘忍。從乾邑出兵,一路勢如破竹,在屠了兩座城池村莊九萬人後,率軍逼近薑國都城椒城。若不是薑國大將軍耿浣衣及時救援,薑國很有可能覆滅。便是這一戰,越國隱隱成為五大國之首。

那時,尹沐江不過剛到中年。

對於留著山羊胡、相比殿中其他越國人略微清瘦的章靜言,梅兮顏倒沒什麽直觀的好惡。但她卻十分羨慕尹沐江能有這樣一位盡心盡力為他、為越國籌措軍帑、處置各種難題的丞相。哪裏像樞國,原本設置左右相是想他們互相監督,共輔國政,沒想到他們確實共輔國政了,不是互相監督,而是沆瀣一氣。

這一群人,各個都對樞國不懷好意,如果殺了這些人就能讓越國打消對外征戰的步伐,梅兮顏會毫不猶豫將他們殺死。

可惜,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深藏於骨子裏的性格,非短時間可以更改、扭轉。如同樞國由武轉文至今幾十年,仍舊在承受轉換中的各種磨合痛楚。

屠一骨也正眼觀察著梅兮顏,想從她的言行舉止上找出一點點鬼騎的痕跡,以佐證屠寂的推測,同時把呂青野推進漩渦。隻是眼前的女子一副沒見過世麵的無知者無畏的表情,連一絲拘謹和惶恐都沒有。

“跪!”站在梅兮顏身後的侍衛架住她手臂,推她肩膀。按越國律,庶民見官,需行跪禮。

梅兮顏卻不動,目光落在呂青野身上。

“國主,梅姑娘久居深山,不懂越國禮法。”呂青野替她解圍。

“說了便懂了,庶民見國主,自當該跪。”屠寂卻接口道。

侍衛按住梅兮顏肩膀,便要壓她跪下。

呂湛麵無表情,呂澈卻隱隱**一下嘴角。殿上隻有他主仆三人見過梅兮顏的真麵目,雖說呂青野把路戰騙走,但並沒說要害了梅兮顏性命,而且鬼騎是他們主仆的救命恩人,實在也不忍心她堂堂國主卻受此屈辱。

梅兮顏掙了掙,卻佯裝沒有掙開侍衛的鉗製。突然張口說道:“我長在長山深處,屬樞國地域,非越國子民,為何要跪?”

清清脆脆的嗓音,帶著獨特的韻味,聽不出任何口音,卻十足十是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