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 活著
山崩！
所有人終於意識到他們的喊聲撼動了腳下的平台，平台正在坍塌。再也顧不及廝殺，眾人轉而向著寨子外麵擁擠而去！
幾萬人頓時亂成一鍋粥，推搡、拖拽、踩踏，麵對敵人無懼死亡的武國士兵，在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麵前，卻在奮力抗爭，以求生存。
身處平台邊緣的樞國百姓卻是另一副坦然的模樣，似乎早就知道必然會有這樣的結果，在武國士兵的身後大笑著他們的狼狽，再撲上去緊緊抓住他們的衣衫，將他們一起扯下深淵！
腳下的震動越來越劇烈，崩裂之聲越來越刺耳，石台傾斜的角度也越來越明顯。騎雲寨的房屋承受不住重力的拉扯，開始斷裂、倒塌，跟著其中的樞國百姓和武國士兵，一同墜落。
周定丘所在的位置，正處於平台的斷裂之處。他平時便是蔫聲不語的沉著，這種關鍵時刻，更是凜然不懼。堅定地踩在尚未崩塌的石塊邊緣，掄起兩把腰刀，將從平台上擠過來的叛軍一一砍殺、逼退回去，竟是另一種一夫當關的豪勇。
正自奮力砍殺，身後突然撞來一人，若不是周定丘下盤穩穩地定在地上，這一撞將直接掉下石台。
轉身便要給偷襲自己的人一刀，卻霍然發現，是鬼騎丁開正落在自己腳後跟，雙目緊閉、麵如金紙，看樣子，已然昏死過去！
再顧不得其他，周定丘彎腰撈起身體綿軟無反應的丁開，便準備將他送去安全處。
右腳下突然一滑，失去重心的周定丘渾身一個激靈，冷汗出來的瞬間，人也滑了下去。此時他才發現，騎雲寨的平台已經與山體完全錯開，徹底脫落。
成千上萬仍在平台上的人發出絕望的驚叫聲，撕心裂肺，幾乎震聾了周定丘的耳朵！
五髒六腑似乎飄了起來，而心卻徹底沉了。周定丘雖然早已抱了必死的決心，但卻不想丁開也賠上性命。
本能地扔了刀，周定丘一伸右臂，勉強抓住了斷裂山體的邊緣，感覺著平台擦著身體向下滑去，哪怕明知那平台正在跌落，但靠在身上的踏實觸感曾有一瞬令他覺得心安，現在，隨著巨大的石塊劃過他的腳尖，心便徹底空落起來！
叛軍都在逃命，倒是不擔心有人會趁他之危而要他的命，但他們的命，卻隻係在他五根手指上。
體力已經消耗得差不多，平時從未將這一百多斤的大活人當成負擔，此時此刻，卻覺得難以負荷。
右手手指仿佛要斷了，正在一分一分地脫離山體，而手指下的那塊石頭更是湊趣，“哢”地崩裂了一小塊，驚得周定丘脊背發涼。
用左臂緊緊將丁開抱在胸前，又低下頭，一口咬住他肩膀上的衣服，用力向上拉著丁開，周定丘希望可以多支撐一會兒，能讓自己想出辦法將丁開送上去。
劈裏啪啦的腳步聲在頭頂漸行漸遠，卻又漸行漸近……
火燒火燎的疼痛從右手指上傳來，右臂也開始酸麻脫力，周定丘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手臂上，他要用左手和牙齒，將丁開頂上去！
“哢嚓”一聲，手指下的石塊不堪重負，先行崩落，周定丘身子一輕，直直墜落之中，腦內一片空白……
“老周！”
半截人影探出山體，沾滿鮮血的雙手牢牢地抓住了周定丘的右臂。
雖然對方頭發蓬亂，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周定丘聽得出聲音——連弟！
“快救人！”有人在上麵跑動，驚叫。
在連弟的身體即將滑出山體時，陡然一停，然後，周定丘感覺自己和丁開的身體被提了上去……
躺在秘密糧倉裏，周定丘仍有些茫然。
黑壓壓的幾萬叛軍，幾乎有一萬人隨著騎雲寨一起跌落山崖，剩下的，已然消失不見……
連弟帶著一百多人還未到騎雲寨，已然聽到了震天動地的喊殺聲，之後駐雲山便開始了不尋常的震動，緊接著聽到山石崩裂的巨大聲響，寨中更是傳來驚懼之聲。
雜亂的腳步聲如萬馬奔騰，黑壓壓的人影滾滾而來。連弟他們已經抽刀準備反擊，那些叛軍卻已無心戰鬥，更對他們這伶仃的一百多人視若無睹，風卷殘雲一樣卷下山去。
轟鳴之中，連弟等人聽到他們口中驚呼著：“快跑！快跑！山要崩了！”
一百多百姓齊刷刷看向連弟，滿臉擔憂。
他們自然知道山崩是怎麽回事。
前幾天商議對付叛軍時，辛艾和高駿騏已然解釋過，根據他們的經驗，在山中如果發出的聲音合適，可以震落一些有細微裂縫並突出山體的石塊。而騎雲寨，實則正存在這樣的隱患。
這寨子並不是高駿騏一手蓋起來的，在他組起騎雲寨前，寨子已然存在，隻是一直荒廢，他便在此落腳。
辛艾進入寨中之後，偶然發現寨門口的石頭有些巨大的裂縫，隻是縫隙在石台的側麵，不將頭探出石台，根本看不到。但騎雲寨不過幾百人，比起石塊的重量，實在九牛一毛，所以兩人雖然明知存在隱患，卻從未向別人說過。
正因此點，辛艾認為，如果人數夠多、聲音夠洪亮的話，隻要一起發聲，有幾大的可能會將騎雲寨那塊平台震塌。所以，如果實在衝不下山去，與其被敵人殺死，不如拖著敵人一起死！
這就是在得知敵人數量太多，無法突圍下山之時，為什麽大家齊齊奔向騎雲寨的原因。
雖然明知山崩，連弟仍是鎮定地說了一句：“上去！”
本就是來送死的，又何懼一死。連弟存了一點點僥幸，倘若如辛艾所說，震動隻發生在石台上，崩塌的也隻會是石台。趁著叛軍已經倉皇撤退、無暇他顧，他們去寨裏，也許還能救下不少人。
結果，正應驗了連弟的僥幸，人群之中，她看到了丈夫高大的背影，正守著最後一道死門，送叛軍歸西。
然後……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被人群擠來擠去，最後被推到了周定丘身後……
再然後……周定丘為了救那人，來不及防備石塊的崩塌，也掉了下去……
眾人七手八腳救起周定丘和丁開，確認兩人還有氣息後，便繼續去屍堆裏翻找受傷的自己人，並將所有重傷者快速轉移到糧倉之中施以救治。
羅珃的眼淚擦了流，流了擦，一雙杏眼腫得隻剩個縫隙，幾乎看不清百姓身上的傷口，卻仍努力就著火把的光亮，為傷者止血、上藥、包紮。
洛英和古思闊傷得最重，送到糧倉時，血似乎快流幹了，臉色已不是蒼白，而是死人般的青灰色。此時呼吸似有若無，羅珃也不敢保證他們能醒過來。
其次便是苗風和丁開。兩人用了鬼殺，也耗盡了體力，慶幸的是倒下的時候身邊都有樞國百姓護著，傷口雖多，倒是不深。不過現在渾身癱軟得像兩坨無骨頭的肉團，看來也是元氣大傷。
再然後是賀生穀。被眾人找到時，他正將昏死過去的苗風護在身下，因此身上受了多處刀傷，最深的一刀砍傷了他右大腿，刀刃嵌在骨頭上。大概是因為山崩來得太快，那個傷他的人來不及拔刀再砍，便逃走了，因此賀生穀逃過一劫。
李礫是精神與肉體的雙重重傷，人仍在昏迷之中，但至少沒有危及性命。
最棘手的卻是高駿騏。
辛艾率領的五百百姓，沒有一人生還，不僅如此，便是屍身，也沒有找到一具。高駿騏在桂花村力戰孟徽等人時便已受傷不輕，今夜死戰，更是新添無數傷口。
偏偏他卻看上去跟個沒事人似的，坐在糧倉的角落裏，一直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新出生、因不足月而十分孱弱的兒子在發呆。
羅珃為他包紮傷口，他沒有拒絕，卻一動不動，不肯離開孩子。無奈，羅珃就在孩子的麵前，為他快速處理了傷口。
再之後，他繼續呆呆地看著兒子，任憑劉嫂如何哄勸，隻是一聲不吭。
糧倉位於地下，是個天然的洞窟。當初梅兮顏劫了孟家的五百石糧食，便存在這裏。
這洞窟不比白瑤山那巨大的魈狼巢穴，但容納幾百人還綽綽有餘。此時眾人十分安靜，除了幼兒偶爾的哭啼聲，便是強忍心傷的抽泣聲。
而除了這些傷感之外，還有更令人擔憂之事——叛軍沒有被全部消滅，全部攔在山下，他們眼下已無戰力，幾乎沒辦法將所有人安全帶離駐雲山。
為此，重傷的趙爭希和錢銘在傷慟戰事的慘烈時，正在冥思苦想辦法，他們擔心孟嵐受此大挫，可能會瘋狂報複，萬一再放一次火……
壓抑凝重的糧倉之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劉助滿頭是汗地鑽進趙爭希和錢銘所在的洞窟，急切中帶著些許的激動，叫道：“山下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