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芙蓉鳥(下)

梅兮顏跟隨呂青野回到崇雲宮,進了呂青野的寢室,剛坐下,呂青野便問道:“你會變聲?”

“嗯。”梅兮顏不鹹不淡的應了一聲。

呂青野見她的反應,馬上解釋道:“適才都是形勢所迫——”

“屠寂和章靜言隻怕不會善罷甘休,你有什麽打算?”不接話茬,梅兮顏反問道。

她今日被越國群臣刁難全是因呂青野而起,而他還曾為自己換過衣裳,忍住不揍他是她在為大局考慮。

“他們查不到真憑實據,至多也隻是懷疑而已,時間久了也就沒什麽花樣了。”呂青野看出梅兮顏臉色不善,但語氣還算正常,心下稍安,說道。

“時間久?”梅兮顏挑眉問道,“你想留我在這裏多久?”

“是你暫時隻能留在這裏,而不是我想你留下。目前來看,至少你要待在這裏十天半月,等他們放鬆防備,我才能送你回去。”

梅兮顏看了一眼呂青野,卻沒有接話。有些話無需追根究底,自然便懂。何況,她早已知道在短期內呂青野不會讓她離開。

但是,呂青野聰明,別人也不傻。他因梅兮顏的原因越國主臣發生小衝突,不論她身份隻是個深山裏的野丫頭還是樞國的鬼騎,還是他的女人,與他的關係算是分割不開了。利端是暫時自保無虞,弊端卻是——即便他最後以被梅兮顏蒙騙為由推個一幹二淨,到底又有幾人會相信他呢。

梅兮顏偷偷瞥了呂青野一眼,支開窗戶看著外麵幾株梅樹,淡粉色的花朵已開了一樹,被枝椏上的積雪襯托得愈發清逸空靈,給整個空曠的宮殿添了一抹亮色。

半晌,才說道;“也罷,十幾年沒有休息過,也沒有認真看過外麵的世界。突然有機會住到乾邑的王宮裏來,不若就此了解了解越國王宮裏的秘密,昨晚不是說了麽,咱們還可以聯手殺掉一些看著不順眼的。”

呂青野聽她說話的語氣輕鬆,竟不再著急回國似的。

一時心軟不想傷害梅兮顏性命,以為隻要留她一段時日,等路戰將她戰死的消息帶回樞國。樞國那些不支持梅兮顏的重臣一定會先定下下一位國主,然後再風光大葬這位身兼鬼騎的女國主,至於她的死因,在政治鬥爭麵前,這本就是可輕可重的事情。隻待樞國的大事一定,她也就無力回天了。

然而,梅兮顏實在不是安分守已的普通人,行事也往往出人意料,難以預估,隻怕倒真會給自己留下禍患。自己這一步,走得倒是太草率了。

但再轉念一想,樞國重臣本就不滿梅兮顏繼位,她若敢在越國亂來,隻會把自己在樞國的處境推進深淵,她在鐵壁城的大局觀那麽優秀,怎麽會在這裏失去分寸,這話也就是痛快痛快嘴,嚇唬他罷了。

心中雖有擔憂,卻反倒投其所好、順著梅兮顏的語氣說道:“若是除掉主戰派的話,對呂國、樞國都有好處。”

梅兮顏轉頭,目光在呂青野的雙眼中搜尋,期望能探出什麽異樣,卻隻看到兩汪清澈平靜的眼波。

“好!等我先大睡三天,你把越國這些廷臣都說與我聽,我們看看用什麽辦法把這座王宮攪個天翻地覆。”

“好!”呂青野豁了出去,樂得和她嘴上賣乖。

即便梅兮顏真有膽子動手,除非她一夜之間無聲無息殺掉所有目標,否則屠寂的金吾衛和尹沐江的親侍衛隊一擁而上,她便是再凶悍的猛虎也架不住一群惡狼。到時幹脆推說暗中查出她是樞國奸細,願與越國一同討伐樞國。肥肉在前,尹沐江即便再懷疑自己,也一定會先與呂國結盟。

然而這畢竟是下下策,梅兮顏兩次三番救他,他實不忍走到這一步。

“世子。”呂湛在門外發聲。

“進來吧。”

“樞國……”

“多餘的禮數就免了,叫我名字,呂青野應該告訴過你吧。”梅兮顏瞥了一眼正要向她行禮的呂湛,打斷他的話。

“特來告知梅姑娘,路戰剛進入越國地界便返回了,說您可能護送世子回來,去接應你們……”

“原來如此,怪不得沒有看到他的記號。”梅兮顏轉瞥了呂青野一眼,淡淡地說道。“他若沒有碰到我,還會再回來。我已在各處顯眼之地留了記號,他會看到的。”

既已知道自己被強留在乾邑是呂青野的謀劃,那麽呂青野一定也準備好了說辭打發路戰。隻要路戰安全無虞,她樂得看呂青野如何唱這台戲。她這才進入乾邑兩天時間,收獲已頗大,此行實在是賺了。

梅兮顏反應太過平淡,完全出乎呂青野和呂湛的預料,原本準備一大套說服她的故事竟完全派不上用場。

“今日尹沐江雖然放了你,但不等於他沒有懷疑你。他行事向來反複無常,你再碰到他,千萬注意言行,別太過了,反倒讓他猜忌或者生了殺心。不知在你的宮裏是什麽規矩,在這裏,你是一個完全不懂規矩的山野獵戶,除了我、呂湛和呂澈之外,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把你以前行事的那一套顯露出來,惹人生疑。”呂青野叮囑她。

梅兮顏不置可否,問道:“左寒山也跟著你們回來了,他也住這裏?”

“是。此刻他大概已經搬到你隔壁去了,隻為能看住你。”

“你沒有辦法讓他離我遠一些麽?”

“我隻是質子,雖然對外說起來,我也享受越國王子的待遇,但他是尹沐江親自指定給我的侍衛,我並無權力吩咐他做事。”

“你最好想辦法讓他離我遠一些,否則,我不能保證他的安全。若哪一日他不見了,可不要算到我頭上,我若出事,你也逃不了幹係。”

“你別亂來。”

“他不亂來,我就不亂來。”

呂青野有些頭疼,梅兮顏的狠辣是他親眼見過的。為確保她不會胡來,他提出建議:“有個辦法。我的寢室裏有個小暖閣,收拾收拾也可以作寢室,你若不介意,到裏麵去住。平日裏盡量和我在一起,他便拿你沒辦法了。”

他既已在越國主臣麵前承認二人的關係,再把梅兮顏安置在廂房便不太合適。而且若梅兮顏答應,他們倆便有大部分時間都拴在一起,她也沒辦法搗亂。

“等我考慮一下。”梅兮顏沒立刻答應他,轉而問道:“對了,我的玉符呢?”

“對不起,昨夜洗漱時忘記和你說,玉符似乎落在狂車山洞裏了。過些時日,我派呂湛去取回來。”

“算了,等我回去的時候順路取了吧。做了養尊處優的世子,事事有人伺候,連塊玉符也收不好。”梅兮顏歎口氣,挖苦道,“若是哪日你做了國主,卻收不好自己的印璽,豈不是連國都丟了。”

呂青野和呂湛神色都是一變,梅兮顏卻似沒有看到,一邊向門口走,一邊說道:“我去洗澡,洗完澡就開飯吧,鬧了半天,餓了。”

看著梅兮顏的背影,呂青野如坐針氈。她的暗示是說,她身上除了帶著國主的玉符,還帶了國主的印璽麽?但印璽個頭頗大,不可能隨身攜帶,難道是國主的小印?所有東西都交給了路戰,若是獨獨缺了小印,豈不是大大的破綻。

呂青野自和呂湛在房間裏暗自著急,梅兮顏卻已泡進了熱騰騰的浴桶裏解乏。

自從離開狂車的山洞,梅兮顏一直沒能徹底放鬆地洗一次澡。在薑國時,每每投宿客棧都要小心防備是否有行蹤可疑的人接近。

昨晚被屠寂帶過來一通審問,後來又和呂青野把故事編圓,天亮時才睡了一會兒。之後呂青野出去,她便四處熟悉環境,中午又去了昭明殿,這會兒才終於能泡進浴桶裏解乏。

眼下,敵人雖然換了一批,但都在明處,倒不擔心他們明目張膽地做壞事。

撕下左臂上的小藥貼,藥貼下的箭傷傷疤已經消失了,在長山受的刀傷較淺,沒留下疤痕,她隻是不想受越國的侮辱才不肯驗傷,倒不為別的。

伸手摸著身上的傷疤,都是這一次保護呂青野留下的,等見到路戰,需多要些祛疤的藥貼帶在身上,隨用隨取。

把自己的半個臉都浸在熱水中,隻露出鼻子以上的部分,一室寂靜,燈火搖曳中,梅兮顏才發覺,隻有此刻,她才是一個人,頭腦也更清明起來。

越國人對呂國和樞國都不懷好意可以想見,並不驚奇。原本一路經曆生死、以為可以同仇敵愾的呂青野竟也似敵非友,她到底還是低估了人心的複雜。

玉符與囑托關乎她的性命和樞國安危,以呂青野行事之謹慎,怎麽可能遺忘。他沒有殺她,又強留她在此,除自保外還有一種可能便是呂青野用玉符將路戰誆騙回樞國,企圖擾亂樞國王庭秩序。

如此呂國是想借此從中取利麽?他若不能以正當理由回到呂國,即便有利益也不是他來受,對他自己又有何好處?

把和呂青野一路的經曆重新回憶一遍,想起在去狂車山洞時還有另外兩個蒙麵人相隨,被呂青野稱為“故人”。當時體力嚴重透支、昏頭漲腦,沒有繼續詢問,呂青野也不再提起,如今想來那“故人”兩字帶著一絲信任和親昵,卻又不便露麵,是他的親人?

一定是那兩位故人對他說了什麽,才讓他作此舉動,而此舉引起的後果他卻不可能不知。

她故意在呂青野麵前提及印璽,不過是攻心之計而已。雖然她相信有太傅坐鎮不會出事,但總歸會讓鬼騎們擔心一陣,若她長時間不回樞國,也怕左右相那兩個老東西生出一些歪念來。

而在呂青野麵前的那一番狂言卻是為試探呂青野的容忍底線,若他仍能不暗害自己,則今後仍有聯盟的可能,若他因怕她的狠毒行事而加害她,她也會毫不猶豫反擊。

沐浴完畢,梅兮顏也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她原本還對呂青野提出讓她搬進小暖閣有些抵觸,此時卻已全然接受。對外可以迷惑越國主臣,而她被懷疑的身份也會進而影響到呂青野,最終會讓越國主臣對呂青野更加防範,把他暗中推到自己陣營裏來。

至於對自己的名聲是否有影響,她並不介意,為了樞國,任何代價她都可以考慮。

而樞國和呂國目前該以什麽樣的關係相處,則要看呂青野的態度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