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 逼宮(下)

對羅家所有人,梅兮顏要麽直呼其名,要麽稱其官名,可見,早已對羅家所謂心灰意冷。

“你有鬼騎在側,又熟知宮中的結構布局,誰知道會不會趁機進宮傷害我?”羅啟不依不饒地說道。

“我連王位都不稀罕,為何要殺你?”梅兮顏惱怒地反問道,“我辛苦除去泰舒兩家,隻為樞國長久的富庶安康,殺掉樞國國主,我過往所做一切化為烏有,於我有何好處?”

“大姐說得當真動聽!這王廷之中的廷臣,這都城之外的臣官,早已被你收服得七七八八。鬼騎是何等身手,殺人如探囊取物,屆時隻說我年幼夭折,誰又會為我說句公道話!這歌舞升平的天下,豈非還是你的!”

有羅繼偉這個叔祖在場,羅啟直接將自己的擔憂脫口說出,既指責梅兮顏留下可怕的後招,又向羅繼偉博取同情。

梅兮顏不可置信地看著牙尖嘴利、卻又凸顯了自卑與焦慮的羅啟,氣憤之餘,竟覺得他有些可憐。

原來,自己的存在竟帶給他如此巨大的壓力,他小小年紀對國主之位的貪戀已到了這等偏頗固執的程度!

沉默。屋內又沉默下來,隻剩下隆冬的凜冽。

半晌,羅繼偉才開口說道:“帶走鬼騎可以,廢了他們的武功吧。”

聽起來是在折中處理梅兮顏和羅啟僵持的問題,但實際上卻極不公平。

羅繼偉隻能做此選擇!

梅兮顏今日的表現讓他擔憂,她若日後當真留下了子嗣,被那幫跟隨他的鬼騎養大,那子嗣會否因她生前遭受的這些詰難和委屈而向羅啟報複?鬼騎諸人都是樞國培養的暗殺者,表麵上看與常人無異,實則戾氣纏身,殺孽極重,他必須要為羅啟今後的安全考慮。

梅兮顏左眼的刺痛尚未完全退去,恨聲問道:“然後任你們予取予奪麽?”

“羅夕,別過分!”羅繼偉端出長者的威嚴,斥責道,“鬼騎本就是樞國王廷的侍衛,叛逃者、病衰者都要處死,留他們活命,已然是天大的恩德……”

“我為鬼騎之首,是否也要廢去武功?留我活命,是否也是你們羅家賞我的大恩德?”梅兮顏反唇相譏。

羅繼偉似是心意已定,立即一震拐杖,沉聲應道:“正是如此!”

屋頂之上、屋門之外,細微的聲響沒有逃過梅兮顏的耳朵。

那些一直在西廂房的鬼騎又已出現在房頂上,程鐵鞍守在屋門外,看著他們不得不奉命行事,原本身懷鬼騎絕技的自豪在這一刻突然轉成了悲哀——別人的殺人工具嗬,身不由己!

屋裏那對祖孫步步相逼,無非是篤定梅兮顏心懷公心,一切為樞國安穩考慮,才步步忍讓,實在過分。

輕輕動了動,程鐵鞍暗暗通知梅兮顏,讓她聽到自己所在的位置。眼下他隻有一人,上了屋頂也攔不住上麵的三人,幹脆就守著屋門,可以保證能掩護梅兮顏第一時間從這裏安全退出。

正在思考要如何接應梅兮顏,才能迅速下山,院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白葉和駱毅也出現了。

程鐵鞍心中苦笑,倒是忘了白葉與駱毅一同離開,白葉守在院外,鬼騎的絕佳聽力自然也能聽到羅繼偉的拐杖聲,再及時通知駱毅,羅啟的援軍徹底到齊了。

眼看已是劍拔弩張之勢,似乎無法善了。

梅兮顏聽著外麵緊張的聲響,內心也是一片悲涼,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這王位與權力,真讓人瘋狂。遠在越國、呂國,近在眼前,雖然方法各異,目的和結果卻是一樣。

突然,梅兮顏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肅殺的土屋之中,隻有她一人豪爽的大笑,聽得人不明所以、毛骨悚然。

笑聲倏地一停,梅兮顏冷靜地、斬釘截鐵地說道:“所有人聽著!除了關棋,馬上撤離這土屋,方圓一裏地內不得逗留,否則我殺光屋內、屋頂所有人!魚死網破、在所不惜!”

所有人呆愣當場!

梅兮顏的聲音出奇的冷,冷的仿佛透骨的寒意,直直將人凍成冰塊,再用力擊碎。

即便羅啟剛才已看出她隻是強撐,也不敢篤定她現在沒有能力做到!她是鬼騎之首,是連魈狼都可以獨自殺死的怪物,倘若她想同歸於盡,羅啟與羅繼偉絕無生還機會!

羅繼偉卻是用一種更為深沉的目光打量梅兮顏,一國之主,竟當著眾人之麵說出殺害至親之言,豈非落人口實!

她是想……

沒有人動!不知該怎麽動!

“退下去!”梅兮顏厲聲道,“我隻安安靜靜和太傅、羅啟說一句話。”

這就是條件交換,退,可能活命;不退,隻有死。

僵持片刻,羅繼偉蒼老的聲音響起:“所有人!退下山去!”

鬼騎要殺人,就是隔著一步,外麵的人也救不了他們祖孫,一裏地和山下並沒有差別,何不索性更大方一些。

梅兮顏笑了,她看出了羅繼偉的心思。

“退到山下!”駱毅看了看守在門口的程鐵鞍,下令道。

屋頂的人也撤了下去。

不一會兒這簡陋的四合土屋,就隻剩下在正屋苟延殘喘的關棋和東廂房的祖孫三人。

人都走了,你想說什麽——羅啟很想問,卻咬著牙忍住。這種時候,隻有他表現得更加沉穩,才能更有活命的機會。

不知為什麽,雖然梅兮顏放了狠話,更是渾身殺氣,他卻越發覺得她不會殺了自己。

知道她挾持了自己和太傅的人都下山了,如果將自己殺了,她的名聲盡毀,即便與自己同歸於盡算是解了氣,卻實在撈不到什麽切實的好處!

不知僵持了多久,羅啟覺得他已經冷得開始不自覺地哆嗦,腳已經被凍得麻木,兩條腿感覺像是兩根不停冒著冷氣的冰柱,終於聽到了梅兮顏低低的笑聲。

沒什麽得意,笑聲充滿苦澀,卻又決絕。

停了笑聲,笑容還在臉上,梅兮顏轉頭,目光慢慢地從羅繼偉的臉上移到羅啟臉上,輕聲說道:“你們堅持要殺我的兄弟,無非是擔心我會再回來搶羅啟的位置,再多貪戀幾年王權富貴……”

話音一頓,羅啟的心便跟著一頓。梅兮顏的熠熠目光看得他心中有些發怵,硬著頭皮與她對視。

梅兮顏卻又移開了目光,緩緩抬頭,從屋頂的窟窿望出去,漠然說道:“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對你們有威脅,倘若哪一天我想回來重坐這王位,山下的人都是見證,絕不會讓我得逞——這樣,你們可滿意?”

不滿意——羅啟很想這樣告訴梅兮顏!

成王敗寇,所有人拜服的都是活著的人,誰會為死人出頭?誰又會在意死人如何!

羅啟不情不願的表情落在羅繼偉眼中——這孩子,想得太多,但不得不說,以他小小年紀,能讓鄭家人乖乖與他合作,甚至除掉了泰耀廷和舒慶,的確有過人的本事。即便做事過於狠絕,也不過是“人無完人”罷了。

王者必有常人難及之脾性,比之自己、自己的兄長羅繼弘和侄子羅讚,實在已相當殺伐果斷,樞國需要這樣鐵血的國主!

這個惡人,還是由他做吧。

思及此,羅繼偉沉吟道:“聽聞呂國廢世子憑自己的本事收複了望烽城和葦城,結果,仍是被其兄長呂青原篡了王位……”

呂國之事梅兮顏最清楚,卻未與羅繼偉說過一個字。羅繼偉的“聽聞”,怕是從羅啟那裏聽來的。

羅啟與呂青野在白瑤山相處過一陣子,以羅啟的聰慧睿智,隻要稍微留意,便能猜出呂青野的身份,再結合呂國傳出的流言,應該能推測出一些呂國王室的內幕,這到不足為奇。

羅繼偉提及此事,無非是暗示梅兮顏,呂青原弑父篡位,大逆不道,現在仍穩穩坐在呂國國主之位上,呂青野卻是下落不明。可見,臣民並不在乎國主的本性是惡人或謀逆者,隻要能為百姓、為國家著想,便一切無礙。

但羅繼偉卻忘記了,他這話實際上也在影射梅兮顏與羅啟……

這可真是……好笑……

難以抑製地,梅兮顏又低聲笑了起來,笑得眼底滾熱,眼淚都要泛了出來,才勉強止住。

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將羅繼偉和羅啟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梅兮顏終於喃喃地說出了羅家祖孫倆最想聽到的話:“我若死了,我的兄弟們自然也就不會找你的麻煩了——”

羅啟剛暗暗舒了口氣,梅兮顏讓人倍感壓力的懾人目光又落到他眼底,溫和地笑問他:“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