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九章 鶼鶼鳥(上)

梅兮顏隻覺得渾身已經痛得麻木、僵硬,被北風卷著,如冰柱一般,裸/露在冬雪之中,很冷。

漸漸的,仿佛融化似的,身體的溫度在慢慢升高,暖風也已吹起,在自己身前身後,輕輕柔柔的,隻是身體仍舊僵直,無法動彈。

左眼很是灼熱,像是一團火在燒。

這火越來越旺,自左眼蔓延,竟迅速便燒到咽喉,燒向肺腑,焚遍四肢百骸。濃煙在身體內四處亂竄,胸口脹痛得渾身抽搐、憋悶得幾要窒息!

忽然一股力量拍在她背心,胸腹之中一陣氣息翻湧,堵在心口的濃煙便自咽喉上湧到口腔,猛地吐了出去。

倏地,身體輕鬆一下,浮出一層細汗。

“……怎麽樣?”

“……好事……隻能慢慢來……”

“世子你還好麽……”

“呂青野你上來歇一歇,你皮膚已經受損了,血塊有毒,對你可能有危害。”

“沒事,這水可以解毒。”

“鐵子哥你勸勸他,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大醒了多傷心……”

“醒了!醒了!路戰路戰!”

“等一下!衣服!衣服!”

“我來。”

“不能上來!”

在耳朵可以接收到的手忙腳亂的聲響之中,梅兮顏緩緩睜開雙眼。熱氣突然熏騰雙眼,一陣酸楚,眼睛未等張大,又難耐的閉上了。

片刻可見的視野裏,眼前一片氤氳水汽,身子正泡在水中。

好燙!水好燙!

是進了沸水大鼎麽?

“老大”“老大”的驚喜呼喚聲不絕於耳,遠遠的,還夾雜著“梅姑娘”的問詢聲,不假思索地,梅兮顏便能知道是鬼騎和呂湛、洛梒、呂澈等人。

“再等等,汗消之後再上來。”路戰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音,“小苗快去煎藥。”

“呂青野你說話呀,我們老大怎麽樣?”丁開不耐煩地問著。

“好吵!”梅兮顏閉著眼睛,輕聲哼了兩個嘶啞的字。好像在水裏煮得太久了,嗓子的水分被蒸幹了,短短兩個字發音,咽喉便像被撕裂了一般的疼,連眼淚都被逼了出來。

明明聲音極輕,四周卻立即便鴉雀無聲——鬼騎的聽力,任何時候都如此警覺、靈敏。

隨著皮膚越來越感受到滾燙,梅兮顏的觸感終於恢複。自己正坐在一處極燙的溫泉之中,一隻手臂在身後撐著自己的雙肩,不讓她倒下去,另一隻手則岔開五指,拖著她的頭顱。

“感覺怎麽樣?”身後的聲音極其溫柔低沉,生怕驚了她似的。

呂青野。

所有人都在,真好。

暫且按下盤旋在心頭的另一個問題,梅兮顏淡淡一笑,喑啞著調侃道:“還想睡一會兒,但這水燒得太熱,快煮熟了。”

與無奈的自嘲不同,這一回的語氣很是輕鬆,聞者也跟著放鬆了精神,梅兮顏幾乎可以聽到圍著她的人暗暗舒氣的聲音。

滾熱的水流自後背輕輕一湧,撐在肩膀上的手緩緩移到她的手臂上,微微使力將她的後背溫柔地攬進懷中,堅毅的右臉和下頜貼著她的左頰,輕吻著她的鬢角,略帶哽咽卻又佯作惡劣的調侃道:“嗯,寧可讓你受這活罪,也決不讓你輕鬆睡去。”

背心貼著他的胸膛,可以清晰感覺到呂青野胸膛的鼓動——砰砰心跳聲,泄露了他的緊張。

明明水極燙,偏偏梅兮顏的笑容卻越漾越大,帶著極大的滿足和喜悅,忍著痛楚完全放鬆地將身體依偎進身後的胸膛裏。

然而,呂青野似是停頓了一瞬,身子稍稍前傾,仍隻是用胸膛支撐著梅兮顏的背部,卻不肯將她全然攬進懷中。

梅兮顏微微詫異,轉而才察覺到背後的胸膛實在太過光滑,沒有任何布料的觸感。

一驚之下,忽地坐直身體,張開眼睛。

一陣天旋地轉。

梅兮顏強壓下眩暈,抬頭看到天空湛藍,遠處樹木茂盛,隻是因是冬季,透著沉靜的灰綠。再看四周,周圍被一片白布圍住,除了自己和背後的呂青野,看不到人影。

這裏是一處露天的溫泉,除了頭部,自己全身都泡在水中,似乎,沒穿衣服。

適應了彌漫的水汽,張開的眼睛已不覺酸痛,隻是左眼的視線極其模糊,稍微轉動便牽扯著心尖一般,痛如針紮。

閉上左眼,梅兮顏便要轉身。呂青野的手重新搭在她肩膀和後腦上,輕聲阻止道:“別轉。”

兩個隱隱帶著羞赧語氣的字,以足夠讓梅兮顏知道發生了什麽。

唰地,原本就被熱水燙得發紅的皮膚更紅了一層,連水中的熱氣都跟著又上升了一層溫度。

平時恁地牙尖嘴利,此時的梅兮顏如同吃了啞藥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覺得渾身的熱氣更盛,這回真的快被煮熟了。

“我去看看小苗的藥煎得如何。”路戰的聲音從旁邊的白布之後傳來。

“我們去燒水。”呂湛拉著呂澈識趣地跑了。

“我們也去燒水。”程鐵鞍竟然對丁開說道。

丁開連忙附和:“對對,得燒好幾鍋呢,快點走。”

“呂青野,衣服放這……”曲禮剛說了幾個字,便被曲義一巴掌打在頭頂上,“嘴欠!他不知道麽,用你說!”

沒有野獸出沒,眾人卻像一群被驚到的兔子,轉瞬跑了個一幹二淨。

萬籟俱靜。

呂青野的雙手仍撐著梅兮顏的肩膀和後腦,姿勢一變不變,像一塊石頭。

好好的溫馨氣氛,就毀在自己的一念之間,呂青野不僅有些懊惱和惋惜——方才隻是怕自己一時激動在眾人麵前失態才躲避,實則岸上諸人都知道他們的關係,何須躲避,本來該避讓的就是他們才對,現在反弄得自己做錯了事一般。

半晌,梅兮顏咽了咽口水,感覺喉嚨濕潤寫,才微微動了動肩膀,佯作無所謂地問道:“不累麽?”

呂青野盯著梅兮顏的後腦勺,露出水麵的白皙脖頸和雙耳紅得好似通透的赤玉,與她平常剛烈颯爽的性情實在大相徑庭,別有一番小女兒的優美情態,心旌微動。

但細心感覺她緊繃的肩膀仍沒有放鬆,便小心翼翼地答道:“不累,習慣了。”

“習慣了”三個字,令梅兮顏突地心底一痛。想起方才將醒未醒之時,似乎呂青野就一直是這樣的姿勢在支撐自己的身體。

“這是什麽地方?我泡了多久?”

“猿哀山腹地的一處溫泉,已泡了十七天。”

這裏竟是猿哀山,自己竟然昏迷這麽久?梅兮顏暗歎。

片刻,語氣變得溫和起來,“我自己能坐著。”

暗示這麽明顯,呂青野本想解釋,卻忍住了,緩緩收回雙手。

果然,剛離開她半尺的距離,梅兮顏的身體便晃動起來。

原來能這樣坐著,都需要呂青野的支撐。梅兮顏沒料到自己虛弱到如此地步,心中唏噓。

背後那雙手又撐了過來,堅強有力,仍刻意保持著距離。

**裸地泡在這裏,這半臂的距離便是呂青野對她的尊重和愛護。

不由自主地,腦海裏便浮現出一年前,也是這個時候,她與呂青野在長山,也是受了重傷,躲在雪洞之中,呂青野為了救她,換了她的衣服……

但那時雪洞漆黑,這裏卻敞天露地……雖然知道呂青野不是存心占她便宜,隻有他下了溫泉必然還有其他考量和顧慮,但這副模樣,便是拉了布簾遮擋,那些兄弟也都知道了……

她身為鬼騎之首,又是樞國之主,即便平時行事乖張大膽,卻也從來沒有如此無視禮教,要她今後如何在兄弟們麵前保住顏麵與威嚴……

縮了縮肩膀,梅兮顏訥訥地道:“我……我……想上去……給……我衣服……”

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騰”的一下,臉又熱了起來,八個字竟然說了個結結巴巴。

梅兮顏恨不能一頭紮進水裏,但她現在體力不支,紮進去肯定起不來,最後還是要呂青野撈,更難為情。

是了,因為體力不支,所以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梅兮顏還在為自己的無措尋找借口。

“時間不到,不能上岸,剛才路戰說的。”呂青野在她背後一挑眉,說道。

“你……”梅兮顏一滯。

恍惚中她確實聽到路戰說過“不能上來”,但沒想到呂青野竟然這麽光明正大地拿來拒絕她。

七竅即將生煙時,忽然聽到呂青野一聲輕笑,隨即支撐自己後腦的力量慢慢消失了。

呂青野的右手輕輕從她後脖頸上拉起一條紅線,隨著紅線提高,梅兮顏看到水中有一塊瑩白的水滴形白玉升到麵前——是當初在乾邑崇雲宮時,呂青野抵押給她的那塊鶼鶼鳥的玉珮。

稍有不同的是,此時這塊玉佩是完整的,兩隻鳥頭並頭、身並身、腳並腳挨在一起,翅膀伸展到頭部,既像飛翔,又像擁抱。

梅兮顏不解地看著玉珮,等待呂青野解釋。

“這是我呂家的玉婚珮,我和你說過的。”呂青野果然開口解釋道。

梅兮顏輕輕點了一下頭,下頜和嘴唇已經埋進水中。

從後麵看她紅透的耳垂在水麵時上時下,在這提心吊膽的二十多天裏,呂青野終於也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強勢如她,此時到底掩藏不住女子的嬌羞。

清了清喉嚨,呂青野輕輕晃動玉珮,輕快且愉悅地說道:“婚珮分雌雄,訂婚者男戴雌珮,女戴雄珮。成婚後,兩珮合一,妻子佩戴,直到生產後,傳給……”

傳給世子——但他已不是,隻停頓了刹那,呂青野已接續下去,“……長子或長女。戴著婚珮的人,便是我的妻子。”

見梅兮顏沒有反應,呂青野輕聲補充道:“而且,我們已經拜過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