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六章 浮生半點閑(上)

在醒來五天後,梅兮顏吐了大量鮮血,便又陷入昏迷中,嚇得聚在梅塢的一幹人六神無主,失魂落魄。

按路戰的說話,梅兮顏在昏迷時,身體的血液經脈運行有自己的規律,還算平和,解毒是循序漸進的。但她醒來後,身體也跟著醒來,反倒不適應毒素化解的速度,這便是路戰一直擔心的梅兮顏的大劫。

溫泉已經泡皺了皮膚,不得不上岸後,梅兮顏仍沒有任何反應,路戰也無計可施,唯有希望梅兮顏自己能挺過這一關。

呂青野抱著她喃喃自語,從鐵壁城開始,巨細靡遺地說到被屠寂塞進木棺,那是兩人齊齊動情之初,再繼續……

說了一天一夜,聽得眾人都有些麻木,梅兮顏竟然醒了過來。

終於與自己的身體達成了平衡,這一次,眾人如釋重負般歡呼,好在程鐵鞍還保持著理性,提醒眾人不要泄露了行藏,被呂國人發現,大家才訕訕地收了聲音。

又經過十天昏昏醒醒、混混沌沌的日子,梅兮顏挨過了毒發時的劇痛,二月初時,終於可以自己撐著竹竿坐在溫泉中,同時,顧曉、柳朔雁和北山越也終於與眾人匯合。

直到見到了消瘦的柳朔雁和北山越,眾人才從他們口中得知,當初在瓢兒島大喊“霧島”造船場的人,便是孜州州牧李定,而將他們困在海島之中的,仍是李定。

在瓢兒島時沒有看到李定的身影,隻記得他的聲音,而之後鄭家反水,雖然名義上是李定帶領柳朔雁和北山越一同尋找霧島,實則那人根本不是李定。

二人被騙到一座光禿禿的礁石島,隨行的“李定”和士兵們趁他們不備便燒了船隻,以自絕的方式將兩人活活困在石島上。

沒有食物,沒有淡水,二人靠著釣魚,收集露水和雨水,在島上苦苦支撐,最終,等到了顧曉和林木匠。

林木匠離開白瑤山後帶著眾人進入嵩州,因為還想著找兒子,林木匠決定在海邊落腳,其他百姓也就與他一同留下來,學著做漁民。

巧合也好,命中注定也罷,他們在海上捕魚時正看到了柳朔雁和北山越和李定的士兵出海,隻是當時沒有多心。直到看到顧曉帶人在海邊來回尋找,林木匠才問清情況,與顧曉一同找人。

因他們見過柳朔雁和北山越的船,大致可以推斷出船隻所去的方向。隻是大海茫茫,尋找起來確實耗費時間,就這樣一直尋了兩個多月,才終於找到二人。

上岸便聽說梅兮顏已在碧水原戰死,鬼騎四散,如今樞國國主為羅啟,新國號“定康”,輔政者為太傅羅繼偉。

三人聽到消息幾乎瘋癲,好在顧曉反應快,聯想到這次出海程鐵鞍本應跟隨才對,他和梅兮顏一定有什麽布局。很快,偷偷趕去白瑤山的他們中途便碰到了一直留在孜州秘密照顧連弟等百姓的苗風、丁開和洛英,這才知道梅兮顏被呂青野帶走。

路過小刺蝟山時,看到有一官員正在因軍中缺糧而安撫山中的樞國守軍,那把聲音柳朔雁和北山越一生難忘,正是瓢兒島上命令哨探去通知“霧島”造船場之人。稍加打聽便知道,此人正是李定!

被耍了!

若不是顧曉仍記得要隱藏鬼騎身份之事,勸得柳、北作罷,以免羅啟多心,給梅兮顏帶來麻煩,隻怕李定和那一山的守軍都會被怒不可遏的柳、北二人殺光。

雖然梅兮顏中毒未愈,柳朔雁、北山越瘦如枯枝,苗風、丁開和洛英也因在駐雲山死戰而元氣大傷,無法完全恢複,但至少,大家都在,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夜已深,猿哀山中又飄起了雪花。

梅塢的二進院落正中房間內,火塘燒得正旺。

屋子裏熱鬧無比,鬼騎們和呂湛、呂澈、洛梒、張曳、魯柏柯等人見梅兮顏氣色比剛進山時好了不少,所有人的下落也都已確定,幹脆聚在這裏補鬧了一次洞房。

梅兮顏重新披上紅嫁衣,軟軟地靠在呂青野懷裏,因為剛泡過溫泉,體力不濟,沒辦法承受他們的折騰,於是程鐵鞍宣布鬼騎解禁一晚,沒有國主身份、世子身份,也沒有侍衛的身份,隻按年紀論,眾人輪流來,專接梅兮顏和呂青野的短。

呂青野從小在王宮長大,規規矩矩,除了愛和宮女待在一起學她們梳頭縫衣,就是和呂湛和呂澈打架、練功,完全是王孫公子的頑皮和做派,倒是沒什麽窘事。

但鬼騎可不是呂湛、呂澈和沈非鑒,立即根據梳頭縫衣的描述,想象他捧著繡布坐在門檻上繡花的模樣,眾人哄笑不止,嘲笑他“花拳繡腿”,怪不得總拖鬼騎後腿。

跟鬼騎混熟了,呂青野早已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從武功上來說自己的確不是他們的對手,也樂得給他們取笑。

嘲笑完呂青野,就輪到梅兮顏,鬼騎一視同仁。

梅兮顏從高高在上的鬼騎首領淪為排行中的鬼騎老六,眾人可是沒少揭她小時候的窘事。

某次帶著柳朔雁和苗風去掏兔子窩,三人堵著三個出口一起點火,結果因為濃煙無處釋放而嗆回三個出口,將三人崩得灰頭土臉。燒光了眉毛和眼睫不說,連帶著前額和鬢角的頭發也焦成一團一團,走路時周身飄著一股烤鳥肉的味道,饞得最小的苗華和曲禮一直跟在他們屁股後麵討鳥肉吃,被眾人笑話了好一陣。

之後學了一點本事就帶著丁開和曲義去逮狼崽子,美其名曰養頭狼熟悉一下狼的生活習性,有助於以後幹掉魈狼,結果被母狼追上。梅兮顏從容不迫地殿後後,將母狼引到一處馬蜂窩前,一腳踩塌了蜂窩。

但梅兮顏顯然低估了馬蜂的攻擊力,雖然母狼難敵馬蜂的蟄刺,掉頭而去,但她自己卻被馬蜂團團圍住,蟄得鼻青臉腫。好在程鐵鞍帶著其他鬼騎點著了艾草團,一頓煙熏火燎驅散了馬蜂,否則中了蜂毒的梅兮顏哪裏還有小命長大。

梅兮顏在**不停地向揭短的人扔野橡子以示報複,自己也樂不可支地倒進呂青野懷裏遮羞。

呂青野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知道她毒素未除,又已發作,重重地咳了一聲,以“新娘困了”為由,故意笑得一臉溫和無害地將所有人打發出去。

程鐵鞍雖然也忘情似的恢複了鬼騎序齒上的大哥,但仍極有分寸,明白呂青野的用意,立即識相地將所有人帶走。

梅兮顏嗡嗡作響的耳朵,終於安靜下來,隻剩下渾身的刺痛仍如針紮一般。隻是總是這樣疼著,似乎也習慣了。

呂青野見她昏昏欲睡的模樣,一邊探身收拾幹淨散落梅兮顏身周的橡子和鬆子,一邊輕聲說道:“人都走了,你還裝。”

“真的累了。”梅兮顏半眯著眼睛窩在呂青野懷裏,臉上紅暈不減,嘴角忍不住上翹,看得出極其高興,連一貫爽快的聲音都透出一點甜膩。

“所有兄弟都回來了,高興吧。”呂青野笑著問道,扶了扶她的身體,輕輕按/摩她的左臂。

為了保持四肢的協調性和柔韌性,哪怕梅兮顏身體再痛楚,每天呂青野都會在臨睡前為她按/摩四肢。

梅兮顏一直沒敢向鬼騎確認她與呂青野的成親之事,但時間久了,鬼騎看到他們泡溫泉和同榻休息都習以為常,梅兮顏的別扭勁兒也在一兩次臉紅羞澀之後消失殆盡,變成了了習慣。

左臂刺痛感隨著呂青野的按/摩,強烈起來,但刺痛之下,似乎隱隱有股力量在複蘇。她躺了太久,僵硬的身體正在慢慢地蘇醒。

微微點點頭,梅兮顏承認,知道所有人都安好,她也活著,真的高興,仿佛回到了八九歲的時候。雖然生活在莽林很苦,但膽子極大的她卻總是想方設法帶著眾兄弟找尋可以果腹的可口食物。而吃飽喝足,是他們最愜意開心之事,再無憂愁。

忽然睜開亮晶晶的眼睛,仰視著距離不遠的呂青野的雙眼,問道:“我穿這身嫁衣漂亮麽?”

梅兮顏眼底的光彩並不隻有喜悅和興奮,還有隱隱的憂慮,但呂青野看得出,她在努力調整自己的身份和思考方式,將壓在心裏的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忽略掉。

呂青野故意沉吟著,片刻才裝出一副勉為其難的寵溺,說道:“新娘向新郎問這種問題,新郎隻能說漂亮吧。”

梅兮顏滿足地微微一笑,說道:“扶我起來看看。”

呂青野依言將梅兮顏扶起,為她穿了紅色絲織的絲履,下了火炕。

一個多月腳不沾地,梅兮顏雙腿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借著低頭打量嫁衣之機,匆匆掩飾起自己的失落。

呂青野倒是極有耐心地撐住她的身體,使得梅兮顏放心大膽地向著靠南窗的梳妝台挪過去。

銅鏡裏印出了自己的模樣,本就蒙了一層銅色,有些模糊,臉上的暗紅色血點不明顯,臉色看起來更顯憔悴一些。嫁衣倒是極合身,纖腰盈盈,多了三分嫵媚,大紅色襯得整個人還精神一些。

“還挺合身。”梅兮顏對著銅鏡嫣然一笑,說道。

梅兮顏曾身為國主,卻並未見過嫁衣,唯一能對比的是她繼位大典那天穿的正服,裏一層外一層,厚重也沉重,她極其不喜。

這一套雖也是深衣製,卻很輕軟,微微輕動便能看到紅色在火光之下顏色湧動,猶如初升的朝陽一般。

“上好的織錦呢,能織出這麽複雜的顏色變幻的錦緞,我都沒見過。”呂青野將梅兮顏嫁衣的長袖撫平,說道。

梅兮顏垂下眼簾,不錯眼地看著嫁衣,緩緩說道:“是我……樞國特有的織錦……僅供……王室各種大祭典、大禮上的。”

此時想到這織錦的來源,不免唏噓。呂青野已非世子,在世人眼中是弑父逃亡的叛徒,而梅兮顏也成了“戰死碧水原”的“先王”。

這是梅盈袖的嫁衣,上一輩人皆已化塵而去,如今沒人知道為什麽嫁衣會藏在這裏,但冥冥之中,卻成全了呂青野和梅兮顏。

“手工確實精巧。不過——” 看得出梅兮顏情緒有些低落,呂青野打量著嫁衣,故意賣個關子,才說道:“等我琢磨琢磨,一定織一款比這更美的織錦給你。”

但已經提到了樞國,梅兮顏便不想再掩飾自己的擔心,笑著接受了呂青野的安慰,將頭倚靠在他肩頭,良久沒有說話。

呂青野看著銅鏡裏映出的相依偎的兩人,隻感歎浮生艱難,想過一過超然的日子,卻無法做到超然的心境。

“擔心羅啟?”喟歎片刻,不想她將擔憂憋在心裏,呂青野柔聲問道。

梅兮顏左眼又開始痛起來,幹脆閉上了雙目,慢慢點了點頭,說道:“李定騙了雁子和北山,說明鄭統陰險更勝孟定衡,且先不說南方局勢,便是海上的造船場,隻怕,仍是有的,在鄭家手中。”

窗口突然出現兩個人頭的影子,嚇了呂青野一跳。轉眼那兩人影竟在窗紙上寫下兩個濕漉漉的字,呂青野正沉浸在梅兮顏的憂慮之中,看到那兩個字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怎麽了?”梅兮顏扭頭,睜開眼睛看向呂青野。

呂青野立即環著她肩膀,將她帶離窗邊,忍住滿臉火燒之感,厚著臉皮假裝一本正經地說道:“你現在是我妻子,既然還有精力思考樞國的局勢,不如先思考一下今夜這……這……嗯……春宵……”

……

“哎!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