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浮生半點閑(下)

三月,春暖花開。

羅啟從北樞調集十萬軍進入南方,與鄭家重新集結起來的十萬將士匯合,徹底消滅了武國叛軍。

羅啟遵照約定,帶兵退回北方,對於平定叛亂有大功勞的鄭統,將功折罪,不再追究去年他與孟家一同反叛之罪,重新授予侯位,封其為安樞候。刈水以南的孜州和嵩州,盡皆賞給鄭統。

雖然表麵上仍是樞國一國,但從士兵到百姓,眾人皆知,樞國南方與獨立幾無不同,隻是每年以繳賦稅的形式向樞國納貢而已。

樞國內亂,自此,結束。

在梅塢,梅兮顏身上的血點褪去了大半,終於可以自己拄著拐慢慢走動。

三月中旬,在梅兮顏主持下,程鐵鞍和柳朔雁完婚。

雖然猿哀山巨大,但梅塢外麵到底屬於呂國王室的狩獵區。今春呂青原倒是沒有深入猿哀山,但為了盡可能隱蔽,梅兮顏和呂青野在三月底將眾人重新做了安排。

曲家三兄弟遠赴朔北,暗中保護申雲和康棣。

顧曉去長山狂車寨,保護狂車那一班小兄弟。

北山越、丁開、張曳和魯柏柯則去越國,程鐵鞍和柳朔雁、路戰、苗華留在梅兮顏身邊,隨時可接應各路兄弟。

除去暗中保護的責任之外,梅兮顏和呂青野將眾人做如此安排,也是保障他們的生活安全。

聽聞申雲和康棣在得知梅兮顏“戰死”後,下令鐵壁城和朔州行署全部穿戴孝服,守著梅兮顏的令牌直到頭七結束,可見這兩人對梅兮顏的敬重。

而越國在尹扶思的布局治理下,正在慢慢治愈傷痕,走向新生。梅兮顏對尹扶思有恩,張曳與魯柏柯與尹扶思更沒有衝突,正可以重新回去生活。

梅兮顏不想眾人與她和呂青野一直蹉跎在這猿哀山之中,將他們“派”出去,也是讓他們繼續自己的生活。顯然,朔北和越國,都是相對安全的之處。

苗風、丁開和洛英還在南方,因為擔心鄭家對連弟等百姓不利,他們一直與連弟、周定丘他們在一起,送回消息說已經找到一處偏僻的地方安定下來,開始準備今年的春耕。

對於樞國的消息,梅兮顏不再問,鬼騎們也不再提,一切似乎都靜了下來,連風雨也變得柔和了。

山中歲月看似悠閑,實則全靠自給自足,過得極快,楓葉紅了綠,綠了紅,梅花三度開敗,住在這猿哀山已經三載。

梅兮顏的身體經過路戰和呂青野的悉心照顧,在第二年末便已徹底痊愈,這一年多來一直在不斷地恢複中。最近,已然完全康複的梅兮顏在連續幾次將路戰打敗之後,終於獲得路戰和呂青野的許可,可以下山趕集。

三年多來梅兮顏從未離開過梅塢一步,這一次下山很是興奮,跟著背著交易用的獸皮和草藥的呂青野和路戰,輕輕快快地下了山,進了洛津城。

春光正好。

如今洛津城的守將乃是將軍程語,沈馳當年的心腹都已經調離洛津,呂青野在這裏如同一個普通呂國百姓一般,倒是安全。

一上午賣了獸皮和草藥,路戰自去走街串巷看病賺錢,梅兮顏則和呂青野去買些柴米油鹽和種子,原本計劃留在城中一晚,最終,兩人決定先返回山中,去看望沈馳。

沈馳大將軍在三年前告老辭官,之後便跟著夫人住進猿哀山中當起了獵戶。老兩口隨遇而安、又簡單知足,並不覺得山中生活貧苦。

況且,沈馳選擇落腳猿哀山,也是因為沈非鑒也藏在其中的緣故。隻是呂青原時不時便派人來看望他這位“重臣”,沈非鑒很難與父母長聚。然而,一家人都在山中,總也聊以欣慰。

酉時,山中已然全黑,梅兮顏與呂青野到了沈馳的家門前。

茅屋的窗中透出昏黃的燈光,窗紙上印著高大的身影,自是沈馳無疑。

確認沈馳屋前屋後沒有礙眼的人,梅兮顏才走上去敲門:“沈大爺,給您老捎的糧油。”

門被迅速打開,沈馳大踏步來迎,將梅兮顏和呂青野拉進屋中,口中還小聲嘀咕著:“哎呀,稀客,丫頭你身子全好了?青野肯讓你下山了?”

屋中另一人也趕緊起身,對著兩人打招呼:“大哥,大嫂。”

“非鑒也在,正好。”呂青野也向沈馳和沈非鑒打招呼。

彼時沈夫人已將梅兮顏拉到火炕上,一邊搓著她的手,一邊搶著要脫她的鞋,一邊還說著:“哎呀,這倒春寒的時節山中夜裏可冷,你這丫頭怎麽穿這麽少,快上炕暖暖。”

沈家進山後,曾多次偷偷去看望過梅兮顏,沈夫人膝下無女,將梅兮顏、柳朔雁和洛梒當女兒看,很是疼愛。

沒了國主和世子的身份,鬼騎與梅兮顏重新做回兄弟姐妹,呂青野這邊自然也是一樣,於是梅家和呂家突然龐大起來,儼然大門大戶。

梅兮顏也不客套,連忙自己脫了鞋上坑,聽話地坐在炕頭上,默默表達自己對二位老人的尊重。

沈夫人笑吟吟地給四人倒了熱水,隨即拿了一件毛皮大氅披在身上,對梅兮顏和呂青野親切地說道:“你們可真趕巧,今早老頭子才獵了一頭麂子回來,我還想著吃不完,你們就來了。等著,我去燉些來,你們爺幾個慢慢聊。”

雖然是實話,但實則,沈夫人出屋去灶間,也是幫忙放哨,防止又有呂青原的暗哨半夜摸上來監視他們。

四人省略了寒暄,沈馳獨自坐在窗前,手中拿著一本書,留給窗紙上一個看書的身影,但人卻看著火炕上坐著的三人,輕聲說道:“一個趕集日,把你們三個都湊到老頭子這裏來,怕是不太尋常。”

呂青野轉頭看了看坐在身邊的沈非鑒,問道:“你不會也聽到越國的事……”

沈非鑒點點頭。

今日是洛津的趕集日,城門開放,除了附近的望烽和葦城,羅國的小商販也被允許挑著貨擔進城,換取上好的糧食糧種和其他小玩意。

如今五大國重新安定已三年,各國表麵上的各種舉動基本都是靠著各國小商販的走動而將消息流傳開去。

今日便流出一條消息,越國已不滿呂國當年趁火打劫敲詐他們,更不滿呂國戰船在刈水之上做出種種震懾,如果呂國不收斂行為,越國也會迎難而上,與呂國再定雌雄。

當年傅生、沙嬋與呂青原談判,雖然小心謹慎地捂著消息,但越國戰火平息之後,很快便將第一批原木送到了呂國。薑國和樸國自然能從中分析出呂國沒有出兵的原因,因此兩國的隱秘談判也就不再是隱秘之事,五大國皆知。

隻是塵埃落定,越國和呂國也已不在意這些。

第一年和第二年,越國一直沒有拖欠原木和通驛稅,第三年,也即是去年末,越國繳清了所有通驛稅,但上供的原木尺寸卻大大縮水,有一半原木尺寸僅有四五指寬,完全達不到半尺。

當時越國運送原木的使臣麵對詢問,竟然理直氣壯地拿出布條繞樹徑一圈,然後掏出尺子一量——七寸三分——何止半尺,大大超過半尺,立即堅持自己提供的原木符合標準。

呂國自然不肯。但越國使臣堅持自己無錯,擺出一副“你們呂國人太奸詐,欺人太甚”的模樣,負責接收的馮曦白被氣得幾乎跳腳,很想就地格殺了這些押運原木的士兵和船夫。然而他卻清楚,一旦自己動手,將與越國撕破臉,越國將會以此為借口,拒絕再運送原木。

越國的通驛稅已經全部繳清,隻剩下八年的原木約定。八年八十萬根,呂青原原本便是要利用十年百萬根原木來消耗越國的國力,一旦今日廢止,等於讓越國脫出牢籠,馮曦白怎敢因小失大。然而,眼看著再顧全大局,越國也鑽了空子,實在拿對方無可奈何。

之後年關大集,呂國本國商販可自由參加大集,從商販口中得知,越國早幾年便在最西邊的秣馬關外栽樹,有些活得不好的幾年小樹便被越國人提前砍伐,當做進貢的原木送到呂國,他們繼續在秣馬關外種新樹苗。

此事並非空穴來風,呂國派暗哨去查探,確認乃是事實。

呂青原向尹扶思下國書,嚴厲問詢越國毀約之事,尹扶思回書言辭不卑不亢,否認原木是淘汰的死樹,又堅持原木尺寸計算方法無誤。顯然,這是越國從上到下一致想毀約的明證。

呂國看似吃了啞巴虧,但刈水之上,戰船卻慢慢開始增多。經常在刈水中穿梭的羅國小商販們極為敏感,認為這是呂國即將攻打越國的前兆。

消息越傳越厲害,及至今日,洛津接納了羅國的小商販,外間的消息便也一股腦湧來,被下山趕集的梅兮顏、呂青野和沈非鑒聽到,便想著和沈馳一聚,互報平安,同時分析這消息的可信度。

聽完沈非鑒的敘述,沈馳右手將書卷起,掌心蓋住書卷的頂端,撐在桌麵上,沉吟片刻,問道:“青野有什麽看法?”

呂青野在越國待得時間最長,對尹扶思也有不少接觸,一路進山時已經思考過許多,此時端起大碗喝了一口熱水,說道:“傅生當年談判時應該就看到了可鑽的空子,所以才大膽應承下十年百萬棵原木的進貢。雖然還不到四年,但越國已有大大的起色,敢在此時明目張膽玩文字遊戲,可見尹扶思已經做好了承受呂國任何決定的準備,但若說呂國要毀約開戰,絕不會。”

想起當時談判呂青野就在望烽城,也曾聽傅生轉述呂青原開出的條件,自己竟然也沒有聽出這條件之中的陷阱,傅生此人,當真厲害。

但樂斯道和武烈當年為了保住呂國安定,寧可舍棄呂青野,也要保住偏向於“呂國可自得其樂”的呂青原,說明呂國王廷一直持有的是避戰求發展的國策,呂青原絕不會在這種平和之世開戰。

“越國的黑石使用率越來越高,省下大量木柴……又有西貘與他們聯手,會不會他們已經將最好的原木製成了戰船,因此要利用這個借口而主動攻擊呂國?”沈非鑒皺著眉說道。

丁開、北山越和張曳、魯柏柯四人這幾年一直在越國生活,第一年新年返回梅塢與大家一同過年時帶回來一個消息,越國發現了一種黑石,遇火可長時間燃燒,能夠產生熱量,似乎比木柴更好用。

及至第二年,地處越國西北侑州最偏僻位置的墨縣已全麵使用這種黑石代替了木柴。

今年過年時聽顧曉和曲家三兄弟說,黑石已經出現在桑林城的互市上,很受朔州百姓的喜歡。

尹扶思一直感激梅兮顏在越國最危難的時候派出鬼騎解了她的圍,更幫助越國度過難關,因此在一個姓北的掮客的穿針引線之下,十分慷慨地開出半價,讓康棣買了不少黑石。

甚至在洛津今日的集市上,還有羅國的商販偷偷販賣黑石。隻是因為氣候原因,問津者寥寥。

在這樣的情況下,也難怪沈非鑒會認為越國為了洗刷先前的屈辱,想趁機報複呂國。

然而,梅兮顏和呂青野卻齊齊搖頭道:“絕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