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身份(上)

趁著他們思考的片刻,沈夫人將麂子肉端進屋中,又給三個爺們溫了一壺好酒,給梅兮顏換了一碗熱薑水,這才又利索地出了屋。

四人湊到一起,撕著麂子肉,就著熱酒吃喝,梅兮顏開口說道:“尹扶思花了那麽大的力氣才將越國的戾氣消除,走上安定之路,如今黑石已成了緊俏貨,聽說還發現了野棉花,此時仍是越國繼續穩定發展的大好時機,她絕不會主動進攻的。”

“如果都沒有戰意,這消息是怎麽回事?互相虛張聲勢?”沈非鑒不解地問道。

好一陣沒有說話的沈馳抿了一口酒,別有深意地看了呂青野和梅兮顏一眼,竟問道:“青野,丫頭,那年你們在鐵壁城和乾邑,相偕出入可有很多人看到?”

聽著這略帶調侃的語氣,呂青野一怔,似有所悟地看了一眼梅兮顏,正色答道:“當時我們各自為營,哪裏相偕出入過,不過都是流言……”

隨即話音一滯!

“……是薑國在推波助瀾?”梅兮顏將他的話接了下去。

當年的流言五國皆知,直到呂青野和梅兮顏得知呂青原和薑修暗中合作,也沒有弄清楚這流言到底是從誰那裏傳出的,亦或者是呂青原和薑修一同策劃傳出的。

現在回想,果然與當時的流言差不多。但呂青原這一回自然不會算計自己,所以必然隻剩薑修一人。

沈馳嚼著肉塊,平靜地說道:“薑修欲圖謀樞國,呂青原不肯。現在借著呂青原派出戰船威嚇越國的時機而煽風點火、火上澆油,正可報複青原,於薑修又沒有任何損失。”

薑是老的辣,說的便是沈馳這樣能從蛛絲馬跡之中找到相似之處的老家夥。

這顯然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釋。一想到薑修算計呂青原,不知道是報私仇故意挑撥呂越之間的關係,還是有更深一層的陰謀,在座的三個爺們的臉色便都沉了下去。

雖然三人都已經是普通百姓,但對呂國的擔心卻分毫不減。

梅兮顏眼波一轉,莞爾一笑,說道:“呂青原與薑修打交道的時間比呂青原與沈大爺打交道的時間都長,這伎倆他們已經用過在我們身上,呂青原自然會一眼認出是誰在搗鬼,哪裏還用你們爺仨兒著急。”

“誰替他著急!”沈非鑒不滿地撇撇嘴,小聲嘀咕道。

對於呂青原的所作所為,雖然已過三年,但這爺仨兒誰也未曾釋懷過,更多擔心的隻是呂國。

梅兮顏自然也知道他們的憂慮所在,用手慢慢撕著肉絲填進口中,安慰似地說道:“如果樂斯道和武烈當時沒有老糊塗,早就會防著薑修。”

忽然停頓一下,又緩緩說道,“也許刈水上的戰船表麵上是給越國一個震懾,實則,就是呂青原在防範薑修呢。”

屋中四人皆知,當年樂斯道和武烈選擇呂青原,也有穩住薑修的打算。否則呂青野繼位,薑修必然會認為呂青野會與梅兮顏聯手對付薑國,呂國也就難免會陷入戰爭之中。

梅兮顏突然從另一個角度切入分析眼前的境況,倒是更符合樂斯道和武烈當年的抉擇。

沈馳突然咳了一聲,挺了挺腰杆擺出一副長輩的架勢,樂嗬嗬地說道:“梅丫頭說得對,要說了解薑修,自然是呂青原最了解。你們一群小家夥不好好過你們的日子,總操心這些有啥意思。快些吃,吃飽了歇息。”

呂青野和梅兮顏對視一眼,也覺好笑。身已不在其位,偏偏卻總改不了操心的毛病,於是另開話題,與沈馳和沈非鑒吃喝聊暢之後,就在沈馳家睡下,第二天一早起身趕路。

不是他們不願在沈馳家多留幾日,而是呂青原隔三差五便會派眼線來,哪怕那些眼線不認識呂青原和梅兮顏,總也會令他們生疑,給沈馳增加不必要的麻煩。

而且,從呂青原的布置來看,他還在防備著呂青野,擔心呂青野會出現與他搶奪王位,所以每次沈馳與呂青野之間的走動都是偷偷摸摸的,眾人雖然好笑,卻也習慣了。

沒什麽急事,兩人進山的速度放得很慢,更像是遊覽春光一般。走到晌午,太陽直射,竟熱了起來。梅兮顏在一塊被曬得熱乎乎的平坦大石塊上坐下,微微仰頭,似乎在享受陽光的照耀,又似乎在聆聽鳥兒的啼鳴。

山中空氣仍清冷,聞著帶著春天氣息的清新味道,明明和梅塢那裏沒什麽區別,卻總覺得味道比梅塢的新鮮一些,於是,眯起雙眼,狠狠地呼吸一口空氣。

呂青野坐在梅兮顏身旁,抬手覆在她雙眼上方,為她遮住投射下來的朝陽,看著她陶醉的麵容上微蹙的秀眉,輕聲問道:“在擔心呂青原妥協薑修?”

昨晚大家討論的都是呂國與薑國之間的問題,梅兮顏一直在努力分析呂國眼下的境況,是怕呂青野擔心呂國有難,從始至終沒有提到樞國。

但幾年前,薑修拉攏呂青原的目的是對付樞國,呂青野自然也為梅兮顏擔心,擔心呂青原此舉是否包藏禍心,對樞國不利。隻是在沈馳和沈非鑒麵前,沒有提出罷了。

梅兮顏扯了扯嘴角,臉上帶著似有若無的無奈笑容,沒有回答。

本以為自己完成了自己的承諾——無論是對羅讚的,還是對羅啟的——就可以徹底放下樞國,不再關心,不再分心。然而,一旦得知有一點風吹草動,卻又忍不住……

他們兩人,注定無法割舍深藏在骨子裏的家族責任。

突然,梅兮顏自嘲般的笑道:“你說,我們這麽熱衷於分析呂國和越國之間不尋常的蛛絲馬跡,是因為我們身處曾經的位置而情不自禁地關心兩國的安危,還是舍不得那個身份而無法釋然地在意兩國的安危……”

頓了頓,梅兮顏輕輕扯過覆在自己眉眼間的呂青野的手掌,一邊仔細打量,一邊溫柔地撫摸著掌心與指腹的老繭,繼而又道:“還是我們心中一直存著歹意,惡劣地等待著呂青原和羅啟露出狼狽難堪的一麵,以證明我們才是最合適的王之人選。”

呂青野沒有馬上回答。

陽光照在後背上,竟有些烘烤之感,但屁股下麵的石塊沒了陽光的浸潤,卻迅速涼了下來。

脫下沈夫人硬披在身上的一件裘皮坎肩,折疊好,將它塞到梅兮顏屁股下麵,又攏好梅兮顏身上的裘皮坎肩,這才笑著答道:“我確實不甘心,但還不至於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而希望呂國陷入危機之中。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雖然我還不能徹底放下,但這也是出於我是呂國人的本能,已經與我是否姓‘呂’無關緊要。”

呂青野語速放得緩慢,聲音又溫柔,顯然是經過認真思考才做出的回答。原本在越國忍耐那麽多年,隻為回到呂國展開自己的抱負,結果卻一再出乎自己的預料,最終,成了這超然世外般的閑人,總要有一個適應和釋懷的過程。

此時,體貼、聰敏又身手了得的妻子就在身邊,正是與他那對貌合神離的父母完全不同的兩情相悅的愛人,老天爺對他已然不薄。

“至於你——”呂青野心滿意足地將思緒拉回,故意賣個關子,笑得更燦爛一些,說道:“你若當真想要王位,羅啟哪有活命的機會,就別在這裏妄自菲薄了。”

輪到梅兮顏不做聲,仍舊眯著雙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呂青野又想到什麽,突然語氣佯裝慶幸地喟歎道:“還好你退了位,否則我這貧賤得隻會種地打獵的小子,還哪裏攀得上你這高枝兒。”

這話是沈馳與他開玩笑時說的,被他學著沈馳大咧咧的語氣說出來,自己也有些紅了耳朵,“噗嗤”一聲,與梅兮顏一同笑了起來。

片刻,梅兮顏忽然一轉身,一臉滿足地靠進呂青野的懷裏,左手與呂青野左手十指交叉,貼在自己腹部,說道:“嗯,還是山中歲月快活,趕緊給程覺和幸兒再添個伴兒,免得他們總是纏著我,不讓我下山。”

呂青野眼神一閃,卻馬上哈哈大笑起來,手掌在梅兮顏腹部輕輕拍著,說道:“不急不急,等咱們兩人將這五大國山川全部遊玩一遍後再去給程鐵鞍和呂湛兩家添亂也不晚。”

梅塢其實不大,確定梅兮顏的身體好轉之後,擠在梅塢的程鐵鞍、柳朔雁、呂湛、洛梒、呂澈和沈非鑒,便在山中另尋住處,融入當地呂國獵戶之中,隻留下路戰一人照顧梅兮顏。

實則,程鐵鞍和呂湛當時知道柳朔雁和洛梒有孕,擔心會影響梅兮顏,這才選擇離開,否則以鬼騎那麽親密的手足情誼,柳朔雁怎麽可能會放心離開梅兮顏。

一年前,柳朔雁和洛梒先後各誕下一兒一女,取名程覺和呂幸兒,時而會抱到梅塢來與梅兮顏聚聚。

到眼下,兩個孩子已經很頑皮,每每看到路戰打不過梅兮顏之時,就衝出來各自抱住梅兮顏的一條大腿,一個喊“姨娘去玩”,另一個就喊“娘娘去玩”,總之,決不讓梅兮顏打贏。

梅兮顏瞧著兩個嬰孩可愛,自然也希望能與呂青野有個孩子。

然而,路戰並沒有告訴梅兮顏,由於中毒日久且積毒甚深,梅兮顏即便解了毒,也很難受孕。

耳邊響著呂青野爽朗的笑聲,後背也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動,梅兮顏臉上的笑容卻漸漸褪去,眼底浮上一層暗淡。聰明如她,有些事是瞞不住的。

管他越國、呂國還是薑國如何呢,是該徹底收起對外的關心,正視自己的身份——三年前就當是上輩子的事,已然揭過,再無瓜葛。她和呂青野現在都是普通人,隻要踏踏實實地享受兩個人的普通生活便好——梅兮顏閉上雙眼,對自己說道。

兩人仿佛解開心結似的,悠悠然在猿哀山之中走了一天,直到日落才回了梅塢。遠遠便看到路戰站在院門口,已經看到了他們。

忽地,路戰身後鑽出一個人影,順著路戰手臂的指引,向他們用力地招手。

“小珃!這丫頭怎麽會尋到這裏來?”梅兮顏一臉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