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四章 重聲陣(上)

呂青野沒有想到梅兮顏會先於自己表態,更知道她這樣站出來,實則是為了解除自己的後顧之憂,不讓他在意她的身份。心領神會地翻手將梅兮顏的手掌握住,一切感謝盡在無言中。

若說行軍指揮,呂青野並沒有梅兮顏在行,但呂青野知道梅兮顏將他推出去,是因為自己的身份更適合與呂國的百姓打交道。

晚間,梅兮顏先是與呂青野一同商討對敵策略,再思考如何訓練百姓以最快的時間掌握最有效的殺敵技能,最後確認第二日由呂青野教授挑選出來的百姓。

計議完畢,呂青野看著仍在油燈下認真研究地圖的梅兮顏,輕聲說道:“去安撫一下小珃和路戰吧,我擔心他們……”

“小珃不用擔心,她巴不得我們幹掉鄭統那夥人。”梅兮顏沒有抬頭,目光還在地圖上尋找著,盯著一個叫做百丈山的地方,眼神有些玩味。隨即又補充道:“路戰是鬼騎,隻奉我的命令行事,對這種命令,他轉換得很快。”

“那麽七日之後你和小珃、路戰都留在城裏,我帶人去粟城。”呂青野見梅兮顏說得如此幹脆坦然,也解開心結,說道。

這話裏沒有任何安慰和妥協的意味,但又擔心梅兮顏誤會,呂青野柔聲解釋道:“李續宗見過你,很可能認出你。鄭家這些人極會搬弄是非,我擔心他們會在樞國損毀你的名聲。”

是的,呂青野最擔心的是這個!

梅兮顏在樞國百姓的認知裏,是為了樞國統一而戰死在樞國南方的英主!一旦被李續宗叫**份,很可能被羅啟利用,詆毀梅兮顏假死欺騙國民,卻投靠呂國,屆時英主成了叛徒,豈非要遭到全樞國百姓的唾罵。

梅兮顏抬眼,目光炯炯地看向呂青野,眼底浮上一抹戲謔,故意笑問道:“不會是覺得大當家的我名聲不好聽,連累了你吧?”

呂青野這幾年已然習慣了梅兮顏天性中這份灑脫與頑皮,也笑謔道:“我不過是個山野獵戶,名聲要來何用。你的衣冠塚可在白梅山的羅家王族陵墓群中,大名更是寫在羅家祖祠上的。”

梅兮顏哈哈一笑,瀟灑地嗤之以鼻道:“羅家的事,與我無關!再說上輩子的事,何必在意,安心過這輩子吧。”

自下了猿哀山,呂青野果斷選擇到醴州,梅兮顏便知道,他有意避開了洛津和大通渡口,是不讓自己與真正的樞國軍隊接觸。醴州這一邊,全部都是鄭統所轄的將士,與梅兮顏本就有嫌隙,即便動手,梅兮顏也放得開。

從戰局上考慮,呂青野為了梅兮顏等人已然做到了避重就輕,玲瓏如梅兮顏,如何看不出。

兩人全心全意為彼此的立場考慮,又照顧整個戰局,眼下是最合理的安排。於是誰也不扭捏作態,更不再為此浪費情感囉嗦,而是盡全力布置接下來的反攻計劃。

第二日開始,路戰和羅珃開始整理阡城的兵械庫,分配兵器和甲胄給百姓,而梅兮顏則偷偷潛出阡城,去聯係粟城外的呂軍主將範有疆和粟城太守於麒,定下再次進攻之日。

七日轉眼即過。

八月十二日,呂青野和梅兮顏披掛甲胄,帶領新訓練的一萬兵丁,浩浩****地出了阡城,支援粟城。

全部都是步卒,沒有輜重,剛出阡城不久,便驚動了曹通運的哨探。

鄭統自四月出兵分線攻打呂國,將呂國攪得天翻地覆之後,便嚴令眾將領,盡量避免大戰,而是慢慢消耗呂國的精力,以備後用。

所以曹通運掘了刈水口子水淹醴州之後便轉到李續宗這邊來增援,出其不意打得範有疆措手不及,隻得灰溜溜又退回軍營。

這一回探得阡城有百姓出來增援,原本沒有放在心上。但當他和李續宗得知再次活躍起來的阡城的領頭人是一對夫妻,且自稱是“狂車寨”大當家、二當家時,兩人卻立時謹慎起來。

別人不知,李續宗和鄭家卻十分清楚,狂車寨大當家是梅兮顏四年前混入南樞時的偽裝身份。這種時候在呂國再次聽見,總覺得不會是偶然的巧合。

如果自稱大當家的仍舊是梅兮顏,那麽二當家很可能便是呂青野。這兩人自從在碧水原決戰中消失後,沉寂近四年的時間,突然又在呂國出現,甚至帶兵增援粟城,此事卻是不得不防。

倒不是防著他們背後與呂國有什麽陰謀——呂國王廷與呂青野如水火不能相容,無需介懷——而是擔心以梅兮顏豐富的戰鬥經驗,他們會不小心著了她的道。

為此,兩人緊急合計,派了伏兵在阡城百姓增援粟城必經之路上。

八月十五日下午,日頭已偏西,距離粟城還有五十裏的百丈山西北山腳前,呂青野下令,大隊伍停下。

由於百丈山山間大部分為石塊,能吃的野蔬生長不多,所以沒有攜帶輜重的百姓們需要就地汲取水源、采摘野菜,填飽肚子後再翻山,以期今夜可以趕到粟城。

百丈山顧名思義,山體不大,東西走向,方圓不過幾裏地,高度隻有十幾丈。即便如此,在山中做埋伏卻仍是最為穩妥的伏擊手段。

曹通運此時正帶著三千人埋伏在山間,隻等阡城百姓進山,便堵住他們的退路,將他們困死在山路之中。

想象著山外那群傻乎乎的泥腿子們此時正嚼著幹餅子和生野菜,渾不知死路就在前方,曹通運心中便一陣得意。

然而,直等到山中光線全無,山外的太陽也落入了遙遠的天邊,那群泥腿子竟然還沒有進山。

派出的哨探返回來回報,阡城百姓發現了十幾窩野兔子,此時正在荒蕪的田間拚命地挖兔子洞,準備好好打頓牙祭。

原本按照阡城百姓的腳程,他們今日中午前便會從十丈山經過,所以曹通運等三千樞軍是今日黎明前進山埋伏的。萬沒想到這些泥腿子速度越來越慢,直到快傍晚才到達山前,此時更是為了果腹而去逮兔子,徒留在山中埋伏了一整日的樞軍草草吃喝一頓,繼續瑟縮在山中屏息等候。

果然沒有經受過正規訓練的泥腿子,眼中心中最重要的還是填飽自己的肚子,全然不似士兵們令行禁止、進退有度。

曹通運恨得牙癢癢,但一萬人到底不是小數目,如果被他們趕去粟城與範有疆匯合,難以預料他們是否會感染呂軍的鬥誌,給樞軍製造麻煩和傷害。

舅父鄭統嚴令大軍與呂軍發生大規模戰鬥,盡量不損傷士兵,所以曹通運才不得不隻帶三千人來此伏擊這些毫無緊張感的無知百姓,要將他們一網打盡。

很快,煙火的味道飄進了山中,再之後,噴香的烤肉味也順著微微清冷的空氣飄進了樞軍的鼻端,惹得眾人的肚子一陣嘰裏咕嚕的叫,口水差點流出來。

有人忍不住低聲嘀咕了一句:“兔崽子的,今天仲秋呢!”

然而,埋怨被山外的嘈雜聲掩蓋了。

今日仲秋,呂國百姓何嚐不知。借著這上百隻烤兔子肉,十丈山腳下的呂國百姓們竟然載歌載舞,對著剛升起的一輪金黃的圓月苦中作樂起來,似乎完全忘記了粟城百姓糧草已絕,亟待增援。

這些人本是醴州百姓,經曆過兩次水災和駭人的疫病後,才勉強在阡城落了腳。雖仍在呂國,卻早已身在他鄉,滿腹感慨不懂表達,淳樸的人們隻好推選出會唱歌的巧漢子,跟著他唱,遙寄對逝去的親人的思念。

唱著唱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眾人便捶胸頓足,恨不能將滿腹的愁思借著這外放的動作,全部發泄出來!

哭聲漸漸被腳步聲淹沒,原本淩亂的腳步聲慢慢地、慢慢地變得越來越一致,不是前進和後退,隻是原地“嗒嗒”地踏著步。

隱在山道之中的兩名樞軍哨探看著外麵的百姓突然停止了哭聲,一邊整理著隊伍,一邊踏出如此整齊的腳步聲,心下覺得有異,更覺駭然,其中一人向另一人打個眼色,那人立時轉身便向山中奔去。

留守的哨探還在不錯眼地看著外麵的呂國百姓原地踏步,腳步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震撼……

眼前忽地黑影一閃,不等發聲提醒離開的同伴,下頜便被死死捏住,尚未看清來者何人,耳邊聽到一聲脆響,自己的頭已經扭到了背後,眼中印出的是離開的同伴模糊的背影。

軟軟的身體自黑影手臂上緩緩滑倒在地,黑影已竄出去,自後麵追上另一個哨探,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捏緊他的下頜一用力,瞬間也扭斷了他的脖頸!

曹通運還藏在山中,聽著越來越澎湃如山崩般的腳步聲,心緒不寧,眼皮狂跳不止。

心頭突地一跳,曹通運憬悟過來——即便呂國的泥腿子們很是在意填報肚子,或者有什麽祭祀儀式,也不至於在支援粟城這種關鍵時刻來舉行。哨探們已經有些時間沒有送消息回來,莫不是……這其中有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