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 拉杆子(下)

呂青野聽出聲音,在眾人的錯愕之中應道:“趙太守,請進。”

趙清是被呂青野和梅兮顏帶上山的,等他們被山上的百姓帶走之後,趙清和剩餘的兩個阡城百姓才去尋找山上的巡邏哨,拿出太守的腰牌,聲明是來與三個當家商議抗敵之事,竹山百姓自然不疑有他地將他們帶到了茅屋。

有了趙清和太守的腰牌,屋內的十幾人終於相信了梅兮顏和呂青野的身份,但問題隨之而來。

“你當真是世子?”先前的青年仍舊不敢相信呂青野就在自己眼前。

一直低頭垂臂站在呂青野身旁的趙清愕然抬頭,雖然早已聽說二當家便是呂青野本人,但在阡城時,呂青野卻始終委婉地繞過這個問題,隻與百姓分析眼前的局勢嚴峻程度,希望百姓可以先放下家仇,麵對呂國困境。

突然聽到百姓如此直接地詢問,他心中也是忐忑。

呂青野——這名字在呂國百姓心中曾因去越國做質而受人尊敬,卻也因他弑殺了自己的父親而倍遭鄙夷。如今,更是因這個名字而攪起呂國內患,大有兄弟之間要廝殺一番,勝者為王之感。

呂青原在位期間一直勤政愛民,但對樞國的突然襲擊卻是應變無方,導致民眾怨聲載道。別說百姓,便是趙清,也覺得他救災著實不力。但呂家王族隻剩他一人,也隻能寄希望於他經此一事會積累經驗。

然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百姓卻不想給呂青原成長的機會。

樞國當初攻打呂國,曾言明他們有人證,確認呂青野弑父。但是,粟城危機解除之後,卻有幾個百姓言之鑿鑿地指著當時帶阡城百姓解圍粟城的狂車寨二當家,說他便是呂世子呂青野。隻因四年前輩呂青原之陷害,又差點死於呂青原的追殺,所以才躲了起來。

此風一起,更傳出呂青野被呂青原暗殺重傷後無處可歸,樞國女國主與他互有情意,便將他庇護在樞國,就在南樞的白瑤山之中養傷。之後樞國女國主戰死,呂青野便不知所蹤。言之者信誓旦旦,更有白瑤山內百姓的起居日常,實難令人懷疑其真實性。

於是弑父之說,便變得撲朔迷離,已不知到底是呂青原,還是呂青野所為。趙清倒是很想知道眼前這個二當家會如何回複,因此很是用心地豎起了耳朵。

呂青野與梅夕顏對視一眼,二人也發現了趙清的小動作。然而,事到如今,要安撫這些不論是真心支持相信自己,還是為了自己悲慘的遭遇而借故討伐呂青原的百姓,並不讓這些百姓失望,呂青野隻得承認自己的身份。

緩緩看著屋中全部迫切等待答案的百姓,呂青野鄭重地答道:“正是。”

趙清的肩膀微微一動,頭又低了下去,他在思考該用怎樣的態度去對待呂青野——是弑父的逆子,還是被誣陷的世子!

太難!

與趙清不同,這些百姓一直期待狂車寨二當家就是呂青野,這樣,他們才有的放矢。

“可是呂青原陷害了世子?”眾百姓立即便追問道,力求核實呂青原的罪愆,以便給自己的反抗找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

“是!”一路上早已料到會遭遇今日之局麵,呂青野坦然答道。

見眾人神色一震,隱約露出興奮之態,立即話鋒一轉,本著暗暗安撫的目的,平靜地續道:“我與呂青原的恩怨隻是呂國內務事,如今鄭統的兩路大軍壓境,呂國麵臨外國侵略,這才是全呂國子民所要麵對的生死攸關的大事。”

趙清雖然知道呂青野的目的是讓百姓一致對外,但百姓們顯然並不買賬。

“世子此言差矣。”青年說道,“樞國蠻人自有各地的守軍對付,呂青原卻隻有世子才能對付。”

接著,便陳述起理由:“如果不是當年呂青原陷害於世子,今日坐在王座上的便是世子。若是世子主政,我醴州百姓必然不會落到家破人亡的悲慘境地。追源禍始,呂國目前陷入危境,正是因呂青原而起,自然要先解決呂青原,世子歸位,才能更好地對付樞國蠻人,怎能本末倒置。”

這青年頭腦靈便,不卑不亢地反駁呂青野,引得身邊的眾人也認同地輕輕點頭,更有幾個中年人附和道:“李勳所說是正理,治病就得治病根!”

這些人不比阡城百姓,那些都是與呂青野、梅兮顏真正共過患難、一同生活的人,百姓對他們二人無比信任,自然言聽計從。

而眼前這些人隻是慕名而來,說到底,也許他們並不是真心想擁護呂青野,隻是因為呂青野的身份是最能替代呂青原的,所以才要擁護他。他們的目的是推翻呂青原,為自己遭遇的苦痛出氣,至於要怎麽對付鄭統的大軍,正如李勳所說——那是守軍將領該操心的事。

呂青野向前走動幾步,站到眾人眼前,伸出右手掌指向李勳,溫和地說道:“李兄弟和幾位大哥說的自然有道理——”又伸出左手掌指向眾人,道:“但幾位大哥也說,呂國現在病了——”

見眾人現出不解,呂青野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打個比方,鄭統的大軍攻勢迅猛,朝夕之間奪城掠地,如同一人受了嚴重刀傷,血流不止。而呂青原救災不力也好,援軍延誤也罷,如同中了慢性毒藥。刀傷如果一時三刻不能止血,勢必失血而亡,根本來不及等到解毒。”

他語速很慢,旨在給出更多時間讓眾人理解輕重緩急的必要性,語畢環視眾人,如願看到眾人的神情現出了恍然大悟之色,才仿如征求意見般問道:“各位覺得青野所說是否合理?”

雖然看似征求所有人的意見,但呂青野的目光卻一直落在李勳身上,帶著期許和讚賞。

李勳微微蹙眉,緊咬著嘴唇,他已明白呂青野的意思,但卻仍陷入矛盾之中。

呂青野見李勳不表態,眾人也都不說話,已看出此人算得上三個匪頭之外的小小領袖,隻要勸服他,便可消弭眼前的一場內戰。

半晌,李勳才抬起視線,看向呂青野,微微斂著目光,正色道:“世子所說確實有道理。”

呂青野微微挑眉,等著他的後話。

“——但是,我們罷手之後,山下那些士兵就會轉去對抗樞國蠻人麽?”

“趕走了樞國蠻人之後,世子可會為我們醴州的百姓出頭,討回公道?”

“士氣聚起不易,若是世子已然放棄了對呂青原的恨意,是否我們也隻能做鳥獸散,默默承受我們的喪親之痛,繼續苟延殘喘?”

一連三問,字字戳心——呂青野轉頭看了看麵無表情的梅兮顏,她的眼神堅定,似在告訴他,隨心而為,不必顧慮。但呂青野卻黯然沉默,一個問題都難以回答。

這三個問題,實則最終隻有一個問題——王位所屬——如果王位歸他,三個問題迎刃而解。

在被呂青原陷害之後,在他有了人證張弓齊和沈非鑒後,樂斯道和武烈仍舊選擇了呂青原,他曾有過不甘,但最終還是為了呂國安定,屈從了樂斯道的安排。

從始至終,他從未想過有這樣一天,呂國百姓會群起響應——為自己也好,為他也好——要討回他的公道!

身為王室,他從未想過“公道”,想的隻是如何讓呂國更好。今日,這份“公道”擺在自己眼前,隻要接受,便會有上萬人成為他的兵卒,與他一同衝鋒陷陣,討要公道!

執天戈,掌政權,振興呂國,這是他少年時起便立下的宏願!

呂青野突然有些心動!

在孜州福城的近一個月裏,他們一直想要找到鄭統,但即便是神通廣大的鬼騎,也是束手無策!沒有人手,有時的確寸步難行。

他想除去鄭統,並非單純為樞國解圍,更是因為這個人實在陰險狡詐,留著他,留著他的軍隊,呂國會損失慘重。而西邊的樸國向來與禿鷲無異,隻要呂國失勢,樸國必會撲過來!因此,呂國最後很可能被鄭統和樸國夾擊。

有了權力,他可以為呂國做得更多!

呂青野一直敢於正視自己的內心,此時此刻,不諱言,心中那份隻剩下一點點火星煨著的的不甘,已然冒出了興奮的火苗!

再次轉頭看了看因為自己靠近百姓而不聲不響退到後麵看守三個匪頭的梅兮顏,她也正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在看著自己,似有若無的淡淡笑意裏滿是信任,仿佛在告訴自己,自己做的任何決定,她都支持。

再轉回頭,呂青野臉上已然現出鄭而重之的莊嚴神色,迎上一眾等待自己回答的百姓的目光,侃侃而道:“對!今日青野就在這裏拉杆子!有大家的支持,青野不會再置身事外!請各位鄉親暫時放下個人仇怨,青野必定讓山下呂軍轉去解救粟城,之後再解決呂國內患,安頓大家!”

無疑,這是給了眾人一個堅定的承諾——他要拿回自己的王位!

趙清的清瘦身體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即便呂青野占理,但此舉也無異於“叛亂”,他作為當今國主的官員,又該如何對待呂青野。服從他的命令,形同背叛,不服從他的命令,必然死在眼前!

然而,屋內眾人似乎覺得他理所當然應該站在呂青野一邊,根本沒多注意他。

李勳暗暗握拳,掩飾自己的興奮,忽地單膝一跪,右拳狠狠砸在左胸,向呂青野鏗鏘地說道:“李勳願為世子效犬馬之勞!”

其餘十幾人立即也如法炮製,異口同聲道:“……願為世子效犬馬之勞!”

前麵都是各人的名字,呂青野實在聽不清楚,隻是哈哈大笑著快步扶起眾人,說道:“時間緊迫,還請通知山上所有兄弟,暫不行動,等青野下山去阻止我們呂國子弟自相殘殺。”

眾人連連稱是。

趙清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平靜得體,但梅兮顏卻一直在注意他,突然開口說道:“各位鄉親,呂青原對二當家的身份十分忌憚,為了先驅逐外敵,還請大家稱呼他為二當家,暫不提呂世子之身份,隱秘行事。”

“大當家提醒的是,既然決定先對付外敵,自然不該繼續在國內樹敵,今後隻稱呼大當家、二當家便是。”李勳鄭重地說道,也有提醒其他人的意思在內。

見眾人欣然接受,呂青野轉身,對著梅兮顏微微一笑,走到三個匪頭身前,將他們一一提起,說道:“還請大當家和趙太守留在山上與鄉親們解釋當家的局勢,我便同李兄弟押著這三個細作下山,化幹戈為玉帛!”

正說著,便聽到茅屋外有急促的腳步聲,李勳轉身出了茅屋,一個哨兵氣喘籲籲地撲到他懷裏,說道:“李大哥,山下的呂軍偷偷行動,已分成三路攻山!山北一路已經與咱們的埋伏交上了手!山西那邊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