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五章 暫時幹戈(下)

眼看氣氛緊張,呂青野不甘示弱,鏘然問道:“李續宗已奪了粟城,你作為國主信任的將領,不知為國為民奮戰沙場,卻一定要逼得一眾苦哈哈的百姓們揭竿而起,你是何居心?”

趁著所有人陷入迷茫之際,呂青野右手稍稍用力,抵在吉第脖頸的刀刃便在他皮膚上留下一道血痕,繼而對吉第悄聲說道:“我不想百姓針對呂青原,你若不識時務,別怪我說出當年之事!樂丞相也知當年事,你盡可繼續挑撥,今時非彼時,為了保住呂國國內安定,且看百姓得知真相後,樂丞相是保呂青原還是保我!”

說罷,淩厲的眼神瞥向右側身旁的張弓齊,似也在提醒他注意言辭。

張弓齊眼角跳個不停,他已經從聲音中認出了呂青野!四年前在望烽城行署,呂青野與呂青原對峙,他一直被綁在廊下一個隱蔽角落裏,聽得十分清楚。

既然是呂青野本人出來阻止這場廝殺,張弓齊相信,石台下跪著的兩人即便不是鄭統的細作,也必然是有心攪亂呂國內政的賊人。吉第如果冥頑不靈,對呂國實在沒有一絲好處。

他知道眼下的情勢,隻需他開口為呂青野說句話,便可能化幹戈為玉帛,但他十分清楚呂青原將他派來此處做主將、又令吉第做副將的用意。

他了解呂青原的底細,又是呂逸的心腹將領,這四年呂青原一直重用他,不過是向群臣表明他的清白,呂逸之死與他無關,所以他自然不會動呂逸留下的狼衛將領。但實際上,呂青原另有自己的心腹,留予他的信任不過是表麵功夫罷了。

這次派他來圍剿呂青野的“親信”,自然便是試探他對呂青原的忠心,而吉第便是監視他的人。這種情況下,他如何能開口。

目視前方,張弓齊對呂青野的目光視若無睹。

“威脅我?你一定不知眼前這些將士都是隸屬國主直接統率的豹衛吧。”吉第陰險地扯了扯嘴角,小聲說道。

當年呂青莽叛亂,豹衛為守住王宮,幾乎全軍覆沒,今日之豹衛,為呂青原一手選拔出的精銳,正是他最忠心的衛隊。若不是想一舉消滅擁護呂青野的力量,呂青原絕不會冒險將豹衛全部派出。

呂青野與梅兮顏交換一個眼神,對吉第森冷地低聲問道:“所以,你是領了呂青原的命,一定要殺了這些百姓才放心?”

吉第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張弓齊仍舊看著不明所以的將士們,眉頭卻是越皺越深——呂青野明明想退讓,如果呂青原一味逼迫,以呂青野的能力和這些支持他的百姓,呂國怕是真要亂了!

正在糾結之中,身後的人群之中突然一陣混亂,有人喊道:“又有軍隊從山南過來了!”

所有人霎時**起來!

呂軍之中,幾個擠在前麵的千夫長目光灼灼地盯著吉第,似在等他的命令。

呂青野已然明白,豹衛到底是國主衛隊,張弓齊和吉第的性命並不能真正牽製住這些士兵,一旦他們的援兵到來,人數形成巨大差距,他們便會舍棄張弓齊和吉第,一擁而上!

但是,吉第剛才與自己說話的聲音也很小,證明這些將士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隻是領了命令來平亂。從這些將士看向吉第的眼神中,呂青野也看到了機會。

而在呂青野身後,竹山的百姓更為焦慮。部分百姓尚對呂青野的身份不了解,一直擔心這樣僵持下去會使自己失去地利之便,導致大敗,因此,一直在不停詢問與呂青野和梅兮顏在一起的那四個百夫長,確認呂青野的身份。

梅兮顏為穩定人心,氣定神閑地揚聲喝道:“正好,讓他們過來!”

“大當家!不可!”有百姓驚叫道。

梅兮顏卻笑道:“今日我狂車寨是來說明情勢,證明咱們都被鄭統擺了一道。咱們從不做危國害民之事,且要看看那些領著咱們血汗錢做軍餉的士兵們如何對待他們的衣食父母!”

這句話極有分量,也是在提醒平台下蠢蠢欲動的呂軍,一旦動手,對整個呂國的民眾會有怎樣的衝擊。

而且,這裏的百姓不過三千人,與其分出百姓去抵抗,降低戰鬥力,不如讓呂軍會合,一旦交手,她和呂青野一個開路,一個斷後,能保住更多的百姓突圍。

果然,豹衛士兵的臉上都現出了不自在的神情。雖然他們奉命來殲滅亂民,但見到百姓並沒有敵意,更是被人利用,內心自然猶疑。

紛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南山的呂軍終於衝到了這裏。看到眼前的情勢,也都一時無措起來。

偏偏這時吉第大吼道:“亂民都在這裏,聽我命令,進——”

“啪”“啪”兩個響亮的巴掌狠狠地扇在吉第的左右臉上,梅兮顏已經將她刀下的張弓齊推給了呂青野,出手對付吉第。

這兩巴掌力道極大,吉第登時便口鼻淌血,兩個耳朵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模糊,雙腿一軟,便癱了下去。

在呂軍的震驚和憤怒聲中,梅兮顏左手拎著吉第的衣領,讓他勉強跪在石台上,右手卻是伸手對著呂軍指了一圈,大喝一聲:“算個爺們的,統統給老娘閉嘴!”

不知是身上的殺氣泄露了出來,還是看著這麽漂亮的女人露出如此驚人的野蠻之態嚇到了眾人,所有人全部噤若寒蟬,山林一時突然安靜下來。

“老娘在這裏看了好一會兒了,這個頭頭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讓你們這麽聽他的話,說要殺百姓你們便殺!”梅兮顏一邊說一邊提著暈乎乎的吉第一陣搖晃,便是這單手提人的力道,也再一次震懾了所有人。

“我們平頭百姓都分得出好壞,你們這些保家衛國的兵爺們難道都是瞎了麽?”梅兮顏趁著眾人錯愕之際,厲聲說道。

轉頭輕蔑地掃了一眼張弓齊和跪著的吉第,梅兮顏繼續說道:“老娘雖不懂官階,但這兩個都是你們的頭頭,怎麽另一個不說話,隻這個非要殺掉我們不可!下麵跪著的那兩個是鄭統的細作,這個隻怕也是鄭統安插在你們當中的細作,不挑撥呂國內亂決不罷休!”

“一個多月前,我們千辛萬苦保住了粟城,轉眼你們就丟了,一城老小落入李續宗手中,你們怎麽腆臉站在我們百姓麵前,指責我們是‘亂民’,還想要殲滅我們!”

梅兮顏一通責罵,看似撒潑,卻句句在理,直指眾人內心。

張弓齊不置一詞,而吉第完全不理會百姓的說辭,卻一味堅持要全殲百姓,也令豹衛士兵的內心有些抵觸,再聽過梅兮顏的痛罵後,覺得她說得完全在理,幾個千夫長用質疑的目光看著吉第,似乎想分辨他到底是不是細作。

吉第這時頭仍眩暈,鼻血還在慢慢流著,但見豹衛已生懷疑,卻仍強打精神,冷笑著問向張弓齊:“張將軍,刁婦亂民對在下的欲加之罪,你相信麽?”

梅兮顏的話對張弓齊來說,猶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不論呂青野是否有其他目的和野心,他曾救過醴州的百姓,也救過粟城的百姓,隻憑這一點,便比一心要消滅的呂青原更適合哪個獨一無二的王位。

自己曾是呂逸最信任的人之一,受過呂逸的恩遇,先前已然無法為呂逸討回公道,如果現在繼續讓呂青野被呂青原陷害,更是對不起這兩父子。

主意既定,張弓齊冷冷答道:“不信。”

吉第得逞般哈哈一笑,正要說話,張弓齊卻繼續昂揚說道:“但我相信石台下跪著的兩人乃是鄭統的細作,旨在分化我呂國軍民!”

吉第笑容僵在臉上,聽到張弓齊擲地有聲地發布命令:“所有將士聽本將命令,即刻撤下竹山!”

“多謝將軍明辨是非,瓦解鄭統的陰謀!”呂青野立即鬆開張弓齊,高聲稱讚。

“狂車寨的鄉親們,咱們也回山上準備,再去支援粟城!”梅兮顏緊接著說道,但手上卻是緩緩放開吉第的衣領。

這話,卻是說給張弓齊和呂軍說的,有意羞臊他們不分主次的不作為!

經過這麽長時間的對峙和解釋,又聽到張弓齊表態,眾人已然接受了眼前的結果,各自整隊,準備撤退。

吉第眼看著任務即將失敗,忽地站起身來,對著呂青野吼道:“呂青野,你敢說你不是為王位而來!”

一聲質問,眾人嘩然!

這人果然是呂青野?!

在呂軍眼中,呂青野仍是弑父叛國的逆賊,吉第喝破他的身份,便是要拚得魚死網破,也要讓呂青野命喪此地。

到底還是泄露了身份,呂青野微微一歎,卻昂然麵對緊張的呂軍,鏗鏘說道:“我為解救呂國百姓疾苦而來!”

轉頭又對吉第說道:“至於其他,你不說,我現在隻當事情已過去,現在重要的是消滅鄭統的軍隊,不讓他們再敢造次!”

“別用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掩蓋你謀奪王位的野心,這些擁戴你的百姓,日後便是威脅國主的叛民!豹衛的將士們,作為國主的衛隊,聽我號令,殺了這些叛民!”吉第已然瘋狂般嘶吼著。

不等梅兮顏動手,站在吉第身旁的張弓齊已然一腳將吉第踹下石台,喝道:“你果然是鄭統的細作麽!”

跟著一把抽出梅兮顏腰間的長劍,跳下石台,一劍刺穿吉第的左背和胸膛,說道:“我本不信你是細作,但見你一味挑撥是非,實在容你不得!”

吉第從未想過張弓齊會對他動手,毫無防備之下,隻是不停地嘔出大口鮮血,不甘的眼神死死盯住張弓齊,卻說不出半個字。

張弓齊也不打算讓他再說出什麽蠱惑人心的話來,手腕一擰,攪碎他的心髒,幹脆利落地拔出長劍,順帶將旁邊跪著的兩個匪頭也一並殺了。在匪頭身上擦幹了劍身上的血跡,頭也不回地將長劍扔回給梅兮顏。

主將突然殺了副將,這一天經曆了幾次震驚的豹衛再一次怔住!

很快,便有一個千夫長站出來,指著呂青野質問道:“張將軍,此人既是逆賊呂青野,該當除去,你誅殺吉副將,是何道理?”

張弓齊自身上掏出一塊金邊腰牌,郎朗說道:“此腰牌為老國主所賜的密令腰牌,可在軍前誅殺任何將士,先斬後奏!”

看到腰牌,豹衛的爭議之聲立時便減弱下來。

見豹衛仍能聽命行事,張弓齊緊懸的一顆心落地,繼續強硬地說道:“呂青野之事,其中原委曲折,當此呂國受到外侵之時,不宜多說,時機成熟時,本將自會解釋緣由,豹衛不可私下議論!”

豹衛到底是國主衛隊,謹言慎行早已刻在心中。張弓齊拿著老國主的信物,又說得如此委婉,個人心中早已有數。既然張弓齊仍是他們的主將,自然要聽命行事。

張弓齊乃狼衛主將,自然也了解豹衛的秉性,見眾人徹底安靜下來,再次下令:“聽本將命令,即刻下山!”

從令如流的呂軍,再也沒有多留戀吉第一眼,有序地撤下竹山。

直到豹衛所有人都已被竹林遮擋不見身影,張弓齊才輕輕長歎一聲,轉身向呂青野拜倒,謝罪道:“世子見諒,四年前之事……”

呂青野連忙雙手將他扶起,說道:“我知道你的難處,今日你能出頭,青野已銘記在心。”

頓了頓,又為難地開口道:“隻是……你還能回愽城麽?”

張弓齊苦笑著搖搖頭,說道:“不回去了。” 轉而又問道:“世子確實要去支援粟城麽?”

呂青野鄭重地點頭,應道:“正是!這一次一定要將鄭統大軍徹底消滅!”

張弓齊略略皺眉,從呂青野的神色中可看出,他說的“徹底消滅”不隻是將在呂國境內的鄭統軍隊打敗那麽簡單。目光快速掃過梅兮顏,此女子身手之高,便是吉第那等國主侍衛也無法匹敵,身份已昭然若揭——

兩下合計後不難看出呂青野最終的意圖,隻是在張弓齊看來,那結果實在太過困難,憑呂青野之力,絕難達到。

然而,轉念想到自己今日此舉很快便會傳到呂青原耳中,隻怕呂青原的想法與他南轅北轍,想要暫息呂國內亂,憑他殺掉一個吉第,也是遠遠不夠!

他與呂青野的目的雖然不同,但艱辛之旅卻就在眼前。

再次長歎,張弓齊露出了強悍不屈的本性,灑脫地說道:“世子既去粟城,在下便去藪河灘吧。”

語氣忽又轉為關切,說道:“在下能做之事已不多,還請世子行事多加小心!”

“世子”二字,張弓齊故意重重地發音,旨在強調呂青野的身份,希望他凡事仍先以呂國大局為重。

呂青野玲瓏心竅,從容答道:“多謝將軍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