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六章 自投羅網
李續宗躺在船艙裏，黑石水的河道仍舊洶湧，小船顛簸著。身上的傷口痛得厲害，快十二月的天氣也冷得厲害，仿佛整個人都浸在冰冷的水中，沒一絲熱乎氣。
四天前，他還在粟城行署之中，烤著熱乎的火塘，看著呂國的地圖，策劃要怎樣才能一舉攻下阡城。
哨探回報，竹山上的呂國軍民最終並沒有打起來，因為公認的大當家和二當家的突然出現，反倒是鄭統安插在狂車寨的那三個當家的被殺了。
山下的呂軍一夜之間拔營離開，看車轍痕跡，是趕往荷葉城方向。而大部分百姓則回歸醴州，似乎重新接受了平靜貧苦的生活，顯赫一時的狂車寨頓時作鳥獸散。
沒有挑撥成功呂國軍民的內鬥，實屬遺憾，但他原本也不相信能挑撥成功。狂車寨是梅兮顏打出來的旗號，她怎麽可能放任鄭統借著這個名頭與呂軍作對。
尤其是十丈山一役時得知梅兮顏和呂青野一同出現，無疑表明這兩人已經在一起。
梅兮顏和呂青野破壞了鄭統的計劃，李續宗擔心他們很可能會返回阡城，屆時，將影響他們的攻城計劃。
但好消息是梅兮顏和呂青野沒有返回阡城，而是留在竹山安撫不肯歸去的百姓，似有意重新拉起狂車寨的旗號，占山為王。
李續宗能猜測出他們二人的意圖，因此，更迫不及待要趁著他們沒有下山前發兵攻打阡城。
然而，就在他緊鑼密鼓地準備攻打阡城時，上百條漁船和渡船竟在一夜之間從杜若河的北向順風飄來，船上五千呂國百姓一鼓作氣攻下了李續宗設在杜若河上的小關隘，剛從南樞運來的糧草也被這些百姓一搶而光。
沒有糧草，談何攻打阡城！
同時最新的消息也傳來，梅兮顏和呂青野已經下山，準備趕去阡城。
時不我待，李續宗立即點七千兵去杜若河旁的小關隘，要求必須殲滅呂國百姓，奪回關隘。
原本以為是一群無家可歸的饑民搶糧，七千軍已足夠消滅他們，但是，這些百姓竟然相當好戰，仗著關隘掩護，七千士兵竟然被打敗，損失了一半多兵力，剩餘的灰溜溜地向李續宗求救。
李續宗立即懷疑這些百姓是梅兮顏的安排，旨在斷他糧道，將他困死在粟城，當初他也是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粟城。
雖明知是計，李續宗仍要自投羅網。
於是他假意暴跳如雷，隻留下六千軍守城，卻命令一萬三千名士兵出城去搶回糧道。實則，出城的一萬多大軍中隻有真正的士兵三千人，其餘皆是粟城青壯所扮！
李續宗以他們的家人為質，強迫他們穿上樞軍軍裝出城，卻將真正的士兵留在城內埋伏。他已看穿了梅兮顏的計劃，無非是利用杜若河的關隘將他們騙出城，再伺機奪回粟城。這一回，他便要讓梅兮顏聰明反被聰明誤，自投羅網。
但是，計劃落空，梅兮顏並沒有上當，反倒是他派出的一萬三千人隻逃回了一百多人，其餘士兵盡皆被殺，百姓也投靠了梅兮顏。僥幸逃回的人說，梅兮顏根本沒打算攻城，她隻是想將他們困死在城中。
雖然沒有釣到梅兮顏，又損失了三千士兵，但對此，李續宗倒是不以為意。那麽多呂國青壯被放出去，一定牽掛城中的家人，梅兮顏縱有再大的能耐，也無法安撫住他們，這些人勢必還會屈服於自己，收留了這些百姓的梅兮顏隻會自食惡果。
果然，兩天後的晚上，那些粟城百姓便又奔了回來，請求進城。
李續宗自然不肯，更是脅迫他們返回去，擒住梅兮顏和她的狂車寨寨眾，再回來換取自己家人的平安。
粟城百姓氣憤填膺，站在城下不停地咒罵李續宗，城頭上的士兵卻置若罔聞，甚至有人毫不掩飾陰險的用心，對著城下幾千百姓嘲笑諷刺！
就在他們肆意踐踏呂國百姓對家人的擔心之際，城西門卻已經偷偷地開了一條門縫，無數人影在夜幕的掩護下貼著牆根溜進城中，並四散開去，秘密地衝向各個城門和巡邏的士兵……
又一道激流衝擊船身，小船不堪重負似地在水中掙紮著，似乎進入了龍擺腰，水勢更加湍急。
夕陽自晃動的布簾的間隙中滲進來，照在李續宗的臉上，有些刺眼。李續宗捂著左肋的傷口，懊惱地發出一聲難以抑製的呻/吟聲。
護著他逃離的士兵僅剩下船上的三個，兩個在搖櫓，另一個在緊張地觀察是否有追兵跟在後麵，已經無暇顧及躺在船艙中的他。
是自己大意了，沒有想到梅兮顏敢用那樣冒險的方式——她從未想過要以兩軍對壘的方式奪回粟城，而是用盡了狡猾的心機和殘酷的手段！
李續宗派出去的一萬三千人，其實，一個都沒有回來！
回來的是呂青野和一百多個百姓假冒的士兵，隻因當時他們血肉模糊，守城的士兵出於關心而大意，才放他們進城去。
之後，梅兮顏利用粟城百姓擔心家人而對李續宗產生的憎恨，也利用了李續宗的自信和自大，讓粟城百姓站在東城門下謾罵李續宗，吸引守城士兵的注意力，而呂青野等人卻悄悄摸上西城頭，將城頭上的士兵全部暗殺，再打開西城門，放梅兮顏等人進城。
沒有一絲警覺的樞國士兵還在嘲笑著東門外愚蠢的粟城百姓，更嘲笑瑟縮在城中大氣不敢出的粟城百姓，就在這種疏忽中，呂青野在西城頭點起一簇簇濃煙，高聲呼喊著：
“呂青野進城了！”
“李將軍被暗殺啦！”
所有士兵亂成一團。
城內亂戰，呂青野又命人悄悄混進東城門，開城門將城外的粟城青壯放進城中。氣勢如虹的呂國百姓在梅兮顏和呂青野的精密部署下，衝進城中追擊樞軍。
李續宗在行署中聽到聲音，衝出行署時，便被一道黑影偷襲！
如果不是他一直防備著鬼騎的身手，時刻將五十名精銳的士兵帶在身邊，自己倒是當真會著了梅兮顏的道。
但是，即便有這五十名精銳保護，仍是阻擋不住梅兮顏的進攻。
李續宗隻來得及叫來救援，卻無法再從容地告知其他士兵他尚未捐軀，導致樞軍以為他確實被暗殺，士氣大泄，哪裏還有心思與粟城百姓廝殺，都各找機會衝出粟城，毫不猶豫地跳入杜若河中，朝河東遊去。
此處杜若河河寬二百餘丈，若是平常，不過一刻二刻便可上岸，然而此時將士們身上或穿著甲胄，或者驚慌之中從營中衝出，隻穿著單衣，下水後不是太沉便是太薄，緊張得手足抽筋，不少人在水中不停撲騰，卻始終無法前進。
那些即將遊到東河岸的，不等他們上岸，岸上便現出一排弓箭手，向著河中射箭，阻止他們上岸。月末的陰沉夜晚，光線極其暗淡，水中的士兵看不清岸上的人，隻得慌忙躲避暗箭，繼續向南或北的岸邊遊去。
東邊上不得岸，西邊仍不知情，入水的人越來越多，眾人不得不分散開，以求盡快遊到對麵，可以快速返回南樞，一時之間，隻聽到附近幾裏長的杜若河麵上劈裏啪啦的拍水聲響成一片，仿佛無數越冬洄遊的大魚跳出水麵一般。
忽地，長長的東西岸上亮起幾百個火把，在漆黑寒冷的夜裏，閃著微不足道的光亮。
但是，隨著火把被扔進河中，“呼”地一聲，水麵便起了火，火焰如風一般，迅速蔓延。那些離著東西岸邊最近的士兵首當其衝，露在水麵上的身體立即便著了火！
水中眾人驚叫著，片刻才意識到真正發生了什麽！
“水中有油！”
“水中有油！”
士兵們爭搶喊著，奮力想遊離灑滿水麵的油區，但岸上的弓箭手們卻不肯放過他們！
上萬士兵陷在飄著油的真正火海之上，要麽選擇沉入水下溺水而亡，要麽選擇在水麵上掙紮而死，極其慘烈！
李續宗在幾百精銳的掩護下，倉皇逃出梅兮顏的血刃後，耳中聽到的便是這些士兵們最後無助的哀嚎聲……
一敗塗地！
小船越來越顛簸，船頭的士兵出聲提醒道：“將軍，快到永靖關了。”
李續宗沒有應聲，隻是恨恨地握緊了拳頭。隻要回到南樞，待他養好傷勢，就還有報仇的機會！
逃了一夜又一個白天，李續宗一身傷痕，帶著三個狼狽又疲憊的士兵終於踩上了堅實的地麵，四個人左搖右晃，蹣跚著走到永靖關時，又已是朝陽升起的清晨。
正在整軍的曹通濟聽聞李續宗重傷，立即命人開關門，將人接進來救治，自己更趕過去探望。
李續宗躺在永靖關士兵取來的布抬之中，迷蒙之際看到緊跟在自己旁邊的仍是護著他逃出呂國的士兵，此時被陽光照著，渾身幹涸的血跡異常清晰，不覺對他的忠誠所有感動。
伸手拍了怕這士兵的手背，李續宗強打精神，卻仍虛弱地說道：“累了兩日了，你也去治傷吧。”
“不忙！”那士兵衝著李續宗粲然一笑，“送完將軍這一程不遲。”
李續宗覺得這笑容有些詭異，未等思量，隻覺左肋下傷口處的痛楚瞬間蔓延到心口，再想開口說話，但口中卻湧出大量鮮血，無法說清一個字。
其他永靖士兵見狀驚呼，前方的曹通濟已然箭步衝上，溫聲安撫：“李兄，堅持！”
在曹通濟命令軍醫快速上前的過程中，李續宗直勾勾地看著那個詭異的士兵退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