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七章 母子

呂青野轉過目光,喉頭吞咽了一下,才幹澀地開口問道:“怎麽?呂青原不堪‘重用’麽?”

此話極為諷刺,不止瞧不起呂青原,更有嘲笑楚惜君和呂國王廷翻臉無情,連自己選定的國主也可隨時推翻的意味。

而另外更深一層的不滿是,國主之位操控在他們手中,想扶誰扶誰,想廢誰廢誰,呂青原費盡心機不惜弑父成為國主,最終,也不過是一枚棋子而已,何其可悲。

雖然已經十七年不見,但呂青野有主見的個性卻是楚惜君早已了解的,知道他心中到底有怨氣。這怨氣無關他以往的經曆,隻是因為自己出於大局考慮而放棄了他,讓他覺得親情被背叛,從而對親情、對自己失去了信任。

作為母親,楚惜君可以接納來自呂青野的一切怨恨,雖有些傷心,卻也認為這是呂青野仍重視這份親情的直接表現。

輕歎一聲,楚惜君說道:“青原九月底與鄭統水軍那一場大戰,受了重傷,傷勢至今仍在反複,無法痊愈。加上近一年憂國憂民,積勞成疾,從過年後便一直臥床不起……”

呂青野心中冷笑,“兄終弟及麽”,但他沒有表現出分毫的不滿,隻是轉身走向門口,喊了一聲:“大哥,飯食還沒有好麽?”

沒有回答,卻已回答——呂青野拒絕了。

程鐵鞍躲在一旁給他們母子倆足夠的空間,沒想到這麽快呂青野便叫他出來。

端著大盤的飯食進了營帳,呂青野立即便迎上去幫他端著,然後恭敬地端到桌案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對楚惜君溫和地說道:“娘親,先墊墊肚子吧。”

雖然言語仍恭謹,但程鐵鞍卻已看出母子倆生出了一些難以言喻的隔閡。楚惜君此來不知有何要求,被呂青野拒絕了。

鬼騎十三人,除了梅兮顏有個終年不見麵、貴為樞國國主的爹,其他十二個連爹娘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一直生活在莽林,小時候受了傷也會想象如果有爹娘在旁,是不是會為自己裹傷,之後長大了,憑自己一雙手生存,這父母親情便淡得沒了。

出了莽林,見到人家享受天倫之樂,雖不羨慕,倒也覺得溫暖。

尤其呂青野的事情,程鐵鞍也了解了不少,因此,程鐵鞍不想難得見了一麵的母子二人如此尷尬,竟破天荒地打圓場道:“房間已經備下,老夫人一會兒可去梳洗沐浴,好好歇息。”

但楚惜君哪裏有心思去做這些,呂青原身體每況愈下,呂國一旦無主,隻會令樸國和鄭統的進攻更加凶殘,呂青野控製了阡城和粟城百姓,又放言要奪回王位,他身旁更有一個樞國前國主,其手段智謀早在五大國中傳開,實在不能小覷。

與其變成三家瓜分呂國,不如給呂青野王位,順便還能利用梅兮顏的勇武謀略和她在南樞的勢力,逼退鄭統。到時隻對付樸國一家,呂國便足可緩一口氣。

雖然心中已然火急火燎,但楚惜君仍保持著一國太後的端莊肅穆,見呂青野拉來程鐵鞍拒絕自己,幹脆也大大方方地麵對這位“親家”,伸手輕輕按住呂青野的手背,略帶威嚴地問道:“青野,你是呂氏王族的子嗣,在呂國危難之際,你有責任扛下重責。”

呂青野渾身輕顫著,低垂的目光正看到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母親的手背。

曾經這雙手柔滑溫暖,仿佛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量,隻要被這雙手撫摸撫摸,所有的不開心和疼痛便會立即飛走。但現在,這雙手的皮膚已經鬆弛,褐色的斑點十分刺眼。

別過目光,呂青野低頭專注地看著粥碗。

他眷戀母子間那份親情,又厭惡被這份親情逼迫,皺著眉反複沉思片刻,借著將托盤中的粥碗端到楚惜君麵前的機會掙脫掉楚惜君的手掌,一邊沉沉地說道:“兒子已在盡自己所能幫助呂國,阡城百姓與粟城百姓所做的一切,娘親也都看在眼中。”

楚惜君銀色的雙眉一蹙,緊繃的嘴唇開合,警告般說道:“我呂氏子孫,絕不可做分裂呂國之事!”

“據兒子所知,呂湛與武昭將軍配合,在十丈山包抄野芃關過來的鄭家軍隊,捷報應該很快便會傳開,絕無分裂呂國之事,娘親不要聽信謠言。”

呂青野輕聲說著,十足乖順孝子的模樣,但卻一直在抗拒著楚惜君的要求。

楚惜君也是堅韌,被呂青野徹底拒絕,淩厲的目光暗暗瞥了程鐵鞍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不為呂國著想,也要為自己想一想。梅姑娘曾貴為國主,又在沙場征戰,你如今一介草民,如何與她匹配。”

程鐵鞍站在一旁挑了挑眉稍,從楚惜君的話中已大致猜出了她的來意。

這話初聽起來像是母親在苦惱兒子的婚事有些高攀,但仔細想想,卻更像是一種激將法,要逼著呂青野去繼承愽城王宮那個大位來匹配梅兮顏的身份。

而且,再往深處想,還有一些挑撥的意味。

呂青野不滿樂斯道對他的冤屈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雖然這幾年已經釋懷,但大丈夫誌在天下的胸懷卻還沒有放下。因竹山百姓的擁戴,呂青野與梅兮顏立誓要重新拿回自己的東西,自然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王位。

但是,王位隻有一個!

梅兮顏從前便是國主,更是文武全才,呂青野隻是一個不得誌的世子,武功上更沒有梅兮顏的建樹大,如果得了王位,誰來坐?

呂青原為了王位可以弑父,陷害自己的兄弟;羅啟為了王位可以拿鬼騎的性命威脅梅兮顏退位;尹扶思為了王位,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兄長,令父親致殘……

自古王家對待王位,向來眼中心中隻有那個高高在上的稱呼,全無感情,更何況呂青野和梅兮顏隻是夫妻!

這些是程鐵鞍的想法,至於楚惜君內心裏是否藏著這陰暗的一麵,又是否故意在自己麵前如此說,卻難以判斷。

畢竟,她與呂青野是骨肉至親,破壞呂青野難得的婚姻和幸福,不像是一個母親能做出的事。

“我們之間從不在意這些名分……”呂青野本想繼續說——我本就屬意讓她繼續做國主——但到底不想與母親一見麵便這樣針鋒相對。

那一頭銀絲的生成若說沒有思念自己的因素在內,如果就此視而不見,呂青野會覺得自己太過絕情、更無情。

“所以,你還是不肯跟我回去?”楚惜君已經完完全全了解了呂青野的決心,卻仍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還請您和樂丞相多費心,阡城和粟城的百姓眼下的敵人是鄭統。”呂青野將菜碟也端到桌麵上,淡淡地說道。

“你呢?”楚惜君問道。

呂青野扭頭看向程鐵鞍,笑了一下,說道:“就在這裏聽從程將軍的安排。”

程鐵鞍知道呂青野不想讓楚惜君知道他的下一步計劃,立即便附和道:“鄭統不計代價要奪回這處關隘,我們必須死守住,免得曹通濟還有從陸上撤退的可能。”

曹通濟目前是呂國的大敵之一,楚惜君如何聽不出程鐵鞍的意思。

緩緩起身,楚惜君轉向程鐵鞍,微微施了一禮,說道:“老身謝過程將軍。”

程鐵鞍拱手還禮,謙讓道:“雙贏之事,老夫人客氣。”

既不承情高看自己,也不示弱貶低自己,楚惜君並沒有小瞧過梅兮顏,但看這位梅兮顏的大哥,竟也是個進退有據之人,足可見此次呂青野和梅兮顏出山,是帶著多麽大的決心而來。

雖然與呂青野長久未見,但她始終不懷疑呂青野的能力,更認定自己的兒子也絕對是人中龍鳳中的魁首。偏偏他娶的妻子和娘家人都這樣厲害,拋開呂國國事,作為母親,楚惜君還是有些擔心呂青野吃虧。

然而這些,呂青野並不知道。

呂青原是前車之鑒,他不想做別人的棋子,即便是母親跋山涉水親自而來,他也堅持己見。

安靜地與呂青野和程鐵鞍吃了一頓“團圓飯”,失望的楚惜君歇了一天,第二天便又帶著兩個侍衛匆匆啟程返回愽城。

呂青野騎馬送他們直到天將黑,看著母親騎在馬上的疲憊身軀和風中飄揚的幾縷銀發,心中依依不舍,仍不願離去。

反倒是楚惜君更利落灑脫,抬頭看了看即將垂下夜幕的天空,一隻倦鳥正滑翔而過,不知是要歸巢,還是在尋找新的棲息地。

嘴角微微上翹,楚惜君寬慰呂青野道:“鳥兒羽翼豐滿,總要飛出去的,回去吧。”

呂青野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鳥兒已經縮小成一點,即將消失在天邊。空****的天空廣闊無垠,一絲遮擋也無地懸掛在大陸之上。

片刻,呂青野說道:“娘親等我,青野會飛回去,帶娘親看一片更廣闊的天空。”

楚惜君再一次將手掌覆在呂青野腦後,慈愛地撫摸著,隻是笑,卻不說話。

半晌,才說道:“回去吧,守住永靖關。”

不肯再過多留戀,楚惜君揮鞭打馬,絕塵而去,再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