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矛盾

快到崇雲宮時,梅兮顏扭了扭身體,稍微掙開呂青野的環抱,悄聲問道:“你還想扶我到什麽時候?”

“雖然手有些涼、但很穩。你緊張的時候手心會冒冷汗麽?”呂青野不答反問。

梅兮顏霎時便明白了呂青野的用意,卻不解地低聲詢問:“尹扶思會注意到這一點麽?”

“去年夏天,有個仆人不小心撞開她浴室的門,隔著屏風並未看清對方模樣,於是她將所有男仆召集一處,查看對方雙手和額頭,好言安撫沒有做錯事者無需緊張。結果做錯事的人則越發緊張,冷汗直流,雙手顫抖,嚇得難以支撐,磕頭求饒。之後她去尹沐江處哭訴,最終那名仆人被杖斃。”呂青野仍舊挽著她,一路微笑著輕聲細語走回自己的寢室。

這倒很符合尹扶思的性格,梅兮顏心想。

進了房間,梅兮顏甩開他的手,便要回小暖閣換衣裳。

呂青野麵無表情地問道:“尹扶之兩箭都落了空,是你幹的?”

“他射不中幹我何事?”梅兮顏停下腳步,譏笑道。

一見梅兮顏的言辭,便知道是她做了手腳,呂青野無奈地說道:“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明知他不是你的對手,又何必和他一較長短。”

“你作為呂國世子,連這點氣魄都拿不出來麽?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麵,簡直有失國格。”梅兮顏雖然知道呂青野的無奈之處,但仍是擺出過激的態度,證明她做手腳隻是看不慣呂青野在越國人麵前的畏縮,而不是有意挑撥。

果然,呂青野原本以為是梅兮顏故意挑撥他和越國的關係,但聽著梅兮顏的語氣,又想到她也是一分不讓地追著尹扶之的分數,自忖她身為一國之主,可能在輸贏上一時還無法放下身段。便覺得是自己多心,仍舊和氣地說道:“這不過是個人能力的比試,輸贏何必當真。”

“你的身份容不得你把自己當成普通人,說這種話簡直自欺欺人。”梅兮顏撇嘴,不屑道。

“能力較技原本就是個人的事,我哪裏自欺欺人?”麵對梅兮顏略有些逼人的氣勢,呂青野心裏也難免有氣,卻壓著火氣問道。

“嗬!”梅兮顏嗤笑一聲,說道:“呂世子,明人麵前不做暗事。當真如此光明正大、問心無愧,何必在第一局暗中炫技呢?”

呂青野眼角一跳,仍假裝不知,問道:“我出箭向來規規矩矩,何來炫技一說?”

“論裝傻,你呂青野認第二,倒是沒人敢認第一。”梅兮顏嘲諷道,“即便是鬼騎中,每次都能把力道控製得相差無幾者也不過兩人而已。”

被拆穿心事,呂青野臉不紅氣不喘地兀自強辯道:“鬼首大人太看得起在下了,所謂力道相同,無非是常年練習不輟,習慣而已。你不是也說鬼騎之中有人可以做到麽,想來和我一樣熱衷於此道,精於練習罷了。”

“能把詭辯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的,怕也隻有世子一人。難道是平日裏太過謹小慎微,以至於憋屈得無處發泄,常年在心中練習辯駁的結果麽?”梅兮顏挖苦道。

經梅兮顏這麽一說,呂青野才發覺,與梅兮顏相處這段時間,原先給自己定下的隱忍韜晦的原則在她麵前卻完全壓製不住,倒是越來越不拘小節,總喜歡和她針鋒相對,且更希望自己能占上風壓製她才好。

莫不是明知越國強大難以反抗,又不願自己國家被其他人瞧不起而膨脹起來的自尊心在作怪?想樞國女主當國,若堂堂男子漢在氣勢上敗於女子,怎麽忍得下這口氣?

不。他從未覺得梅兮顏該居於人下,相反,她的魄力、果敢、殺伐決斷都讓他無比心折,認為這是英主的表現,與性別無關。有時甚至會換位思考,若自己返回呂國繼位國主,遭受越國侵犯,是否也會如她一般從容謀劃,果決反擊。

再細想又覺得可怕。樞國雖然暫時不是敵國,但聽二哥的語氣,卻極有可能成為敵國,所以才將梅兮顏困在此處。

兩人明明曾互相算計過,在敵國國主麵前,他竟無法再完全掩飾自己的言行,甚至有時會不由自主生出一些關切來,這種自相矛盾的心理讓他突然有些無所適從。

梅兮顏見他半晌沒回應,也覺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隻要不讓呂青野懷疑是自己存心挑撥便可,無需繼續擴大兩人的衝突,便也不說話,自顧自坐到桌邊倒了碗水喝。

溫水入喉,之前偽裝出來的強硬氣勢便收斂一半。想到呂青野一個人到敵國做質子,總有被環境所迫而做出妥協讓步之事,也是無奈。引而不發、暗自養精蓄銳本是明智之舉,其實無可厚非。

但他算計自己,若不是樞國還有太傅和鬼騎能為她支撐,她這次就被他害死了。而尹扶之倨傲之態明顯,又故意賣弄,讓她忍不住就想借一借“溫潤無害”的呂青野,來挫一挫尹扶之那不可一世的銳氣。

暗借兩名越國侍衛的箭撞開尹扶之的箭並不是即興而為,是那一瞬間就深思熟慮過的。呂青野想以此拉開他和尹扶之的分數,她偏偏不讓他如意。

這人表麵上看起來溫和無害,實則心機手段無一不精。將她困在乾邑、用心不純,她自然也不會讓他好過。至少要激起越國王室對呂青野的不滿,她在其中趁機攪亂,擴大矛盾,讓越呂兩國越發不和,也能吊住呂青莽對王位的覬覦之心,便沒有多餘的心力對樞國輕舉妄動。

一碗水一口喝光,再看呂青野有些灰敗的麵色,黑眼圈濃重,是她這三天捉弄他的結果,心裏生了一絲不忍。正想說些什麽給他個台階下,呂青野卻已先出了聲。

“你我處事方式不同,很難有一致的結果,爭辯無益。如今我們都被困在這裏,還是少生一些嫌隙,求同存異為好。尹扶思雖然年紀小,但卻相當機靈聰穎,也不似表現出來這般天真可愛,你對她小心防備一些。”

呂青野衡量了眼前的局勢,尹扶之是必然得罪了的,他也從未想過越國會真正和呂國結盟,若想呂國繼續強大下去,與樞國結盟或者互市是必然的選擇。一想到桑林城的繁華富庶,他便心向往之。所以,他願意對梅兮顏忍讓一步。

梅兮顏見他不再強辯,也徹底收起了氣勢,輕聲附和道:“今天已看出一些苗頭了。”對於之前見過尹扶思並知道她真實麵目的事,卻避而不談。

“什麽苗頭?”

“我教她逮麻雀後烤著吃,就在她宮裏的小灶間。她故作無知填滿灶膛、引起灶膛打嗆,當時我們離灶膛口最近,即便不受傷,也一定灰頭土臉。她再借故拉我去洗漱換衣,想查看我身上是否有傷疤。”

“你怎知她是故意的?”

“那群下人湧進來的時候,其中一個問了一句‘又打嗆了麽’,明顯尹扶思不是第一回碰到這種事了。她添柴禾的手法相當嫻熟,肯定也是經常下廚的。而且,也沒有哪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在看到我擰下鳥頭之後會自動變通成擰斷鳥的脖子,麵對殺生仍這麽泰然自若,隻能說明她早已見慣了這種場麵。她到底還是孩子,有些地方掩飾得不夠周全。”關於玉骨對她的試探,梅兮顏也隱瞞下來,這裏,沒有她的同伴,她無需和任何人分享敵人的秘密。

尹扶思的本性呂青野很清楚,所以並不在意梅兮顏的描述,倒是對她說兩人換衣之事更警覺。停頓片刻才終於問道:“你們……一起換的衣裳?”

梅兮顏莞爾一笑,答道:“是呀,為了消除她的懷疑,自然要和她一起換。”

呂青野見梅兮顏神情放鬆,明顯是尹扶思的小心思落了空,不由得好奇地問道:“你身上的傷疤……”

剛說到這裏便戛然而止,這問題,他問得太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