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信譽抵押

梅兮顏兩道目光投向他,如冰錐刺骨,呂澈渾身湧起一陣寒意。看了看站在身前的呂青野,他知道這件事是呂青野一直耿耿於懷的刺,拚著抗命仍舊忿忿說道:“在陷坑裏,梅姑娘以我家世子為餌,才逃脫了——”

“呂澈!住口!”

“——陷坑。但我家世子被五人追殺,若不是——”呂澈執拗地繼續說道。

“呂澈!”呂湛壓著聲音怒斥,一腳將呂澈踢飛出去,力道已有所控製,呂澈隻是摔倒在地上,並沒有磕碰到東西、發出聲響。

梅兮顏看也沒看呂澈,站起身來,一邊邁著緩慢卻肅殺的步子走出小暖閣,一邊扯起嘴角毫不遮掩地露出鄙夷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質問:“呂青野,在鐵壁城、在桑林城表現出的那些深遠謀略和眼光的人,是你麽?我以為你至少是了——”

梅兮顏突然頓住了,心中有絲愕然,她竟然想對呂青野說“你至少是了解我的”。不知何時,竟然產生了一種與呂青野在性格上認同的想法。這念頭從沒特別注意過,卻也沒特別忽視過,似乎自然而然就生出來了,又自然而然地乖乖待在心裏的一角。

逃出陷坑是一著險招,但她覺得以呂青野的見識,絕對會明白自己的用意。結果……她咬緊牙將最後幾個字吞回嗓子裏。

呂青野有些心慌,不是懼怕的心慌,而是誤解了梅兮顏,有些慚愧的心慌。即便他自己裝作大度,也理解梅兮顏當時的處置方式,但在內心裏,還是覺得自己是梅兮顏的誘餌,這確實是他的心結。

看著梅兮顏一步步接近自己,從光亮處穿過黯淡的門口,火苗在她眼中熾熱地跳躍著。呂青野沒有見過她這種眼神——類似於被背叛後的氣憤、不可置信和傷心的痛恨眼神。

“是我的錯!這件事誤會你,完全是我的錯!”呂青野毫不退縮、誠誠懇懇、實心實意地道歉。確實是他的錯,雖然也是因為呂青原指責梅兮顏太有心機才令他多心誤會,但他沒有完全相信那時候豁出命去保護他的梅兮顏,是他的錯。

“樞國主,對不起,是我的錯。”在一片沉默中,呂湛突兀地開口,攬過所有罪責,說道:“世子從沒誤會過你,是我小肚雞腸,懼怕你的能力和手段,才曲解了你當時的一片好心。世子總聽我在他耳邊埋怨你的話,自然就……”

“呂湛,我是不是也要踢你一腳?”呂青野平靜地開口,打斷了呂湛的話。

“呂湛,你是不是也欠踢一腳?”與此同時,梅兮顏也已奚落出口。

兩人幾乎同樣的說辭,說完之後才麵麵相覷。梅兮顏怒氣未盡,瞪著呂青野不說話。

氣氛明明很是僵硬,卻又有一絲異樣的氣息在浮動……

“陷坑的事、困住樞國主的事,都是我目光短淺,但請樞國主不要拒絕這次的提議,我是真心想同樞國主一起離開這裏。”呂青野再次坦誠說道。

“是怕我殺了洛梒才這樣惺惺作態的麽?心裏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是忍辱負重,一派大國世子的渾容氣度呀?”梅兮顏寒著臉,仍舊無情地譏諷道。

“你若想殺,我怎攔得住?”呂青野苦笑道。明明心裏能感覺出梅兮顏在逐漸消氣,但她的嘴巴還是刻薄得緊,顯然是真的被氣壞了。

“對不起,梅姑娘。”呂澈呆坐在地上,看著好好的形勢因自己的話急轉直下,追悔莫及,也立即道歉。隨即訥訥地解釋:“其實是我看你逼得我家世子太緊了,我們世子原本有些理虧,你那麽伶牙俐齒,更讓他難以招架。”

“所以,還是我的錯?”梅兮顏歪頭挑眉,斜睨著呂澈,搶白道。

呂澈徹底泄氣了,他實在說不過梅兮顏,而且梅兮顏此時的語氣似乎更像是在調侃。

梅兮顏的確正在收斂憤怒。今晚已經流露出太多個人的情緒,她需要克製自己,不讓自己的內心有多餘的東西,生怕最後自己割舍不掉,會自尋痛苦。

她的目的不變,像呂澈說的一樣,不能太過逼迫呂青野,免得呂青野覺得自己太過強勢,心有不甘。

“可是……”呂澈到底還是覺得委屈,小聲說道:“我家世子從沒想過加害你性命呀,如今咱們都被困在越國,聯手想一個能全身而退的好主意才是正理。我家世子就差把心掏出來證明誠意了,難道你非要我家世子簽字畫押才肯作罷麽?”

呂澈無意中做了一個台階,梅兮顏馬上決定借此下台來,但又表現得不過於明顯,沉默了一會兒。

呂青野和呂湛都是察言觀色的好手,一見梅兮顏態度有變,也知道她並不想徹底翻臉,說到底還是氣不過自己豁出命去保護呂青野,卻被他誤會自己是個惡毒的陰險小人。

梅兮顏不說話,大家都不說話,乖乖等她回應,房間裏的氣氛終於不再冷凝,漸趨溫和。

“嗯,這倒是個好提議。”梅兮顏終於一本正經地附和道。

呂澈氣得啞口無言,虎眼圓瞪,恨不得撲上去咬梅兮顏一口才解恨。

呂湛剛要說話,卻見呂青野突然走回桌邊,伸手探入懷裏,從貼身的內衣暗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荷包。

呂青野從荷包裏取出兩樣東西,輕輕放到梅兮顏麵前,先指著一個管狀玉飾講解道:“這是我的玉符,另一半存在呂國王宮,做不得假。以樞國主的謹慎,隻怕懷疑我日後會以被盜為由誣陷於你,所以另外這一塊也作為信譽抵押,押到國主處。”

呂青野將另一塊水滴形冰白玉飾推到梅兮顏近前,說道:“這一塊是呂國國主代代相傳的玉婚珮,除了是呂國國主或世子所戴、傳家之玉和稍微值點銀子這三點外,無任何用處,以樞國國主的身份,自然不會盜取這種東西——這樣,樞國主可放心了?”

梅兮顏不置可否,將玉婚珮拿起,就著燈光處打量。尺寸並不大,長度一寸半左右,玉質如冰魄一般純淨透明,透過玉珮仍可清晰看到執著玉珮的指尖上的紋路,觸手如凝脂細滑,竟有種要融化流淌的冰涼舒暢感,絲絲地鑽進肌膚裏,十分愜意、舒服。

玉珮的雕刻紋樣乃是一隻飛鳥,兩隻翅膀伸向頭部,翅尖相對,與身體合成一個水滴形的形狀。再仔細看,玉的中間竟有兩條極細極細的曲線,翻看發現,似乎一條在正麵,一條在背麵。

雙手各執玉的兩端,向左右輕拉竟拉不開,上下一錯,卻分開了,變成了兩片有些彎曲的水滴,原來一半刻有極細的凹槽,而另一半則有對應的楔子。

“鶼鶼鳥……”梅兮顏喃喃著,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夾起兩片玉,一臉玩味地說道:“世子的小心思呀——一半自然偷來無用,一對說不定我也會動心的,隻這玉質和做工便價值連城了,不知道盛產美玉的樸國,是否能做出這等精致的至寶。”

“不——”呂青野臉色竟稍有些泛紅,否認道:“不是故意隱瞞,隻是婚珮自然是一對,男女……雙方各執一片。我隻拿它當做信譽抵押,便也不用說得那麽……細致……”

“怕我誤會吧?”梅兮顏今晚第一次開心地微笑。

呂澈特別想說:梅姑娘若喜歡,就把女珮那半拿走吧——這麽厲害的女子要是做了呂國的新王後,一定能輔佐世子做出一番偉業來,也不用再擔心她算計世子——但他不敢說。

“哪半是男,哪半是女?”梅兮顏饒有興趣地詢問,眼波之靈動,好奇之感快要滿溢,與方才殺氣逼人的模樣判若兩人。

“左邊是男……”

沒等呂青野說完,梅兮顏把右邊那半輕放回呂青野麵前,說道:“這半你留著吧,哪天遇到心儀的姑娘也不至於耽誤你終身大事,另外這半和玉符押我這裏。咱們先小人後君子,醜話說在前頭——”

說到此處,語氣逐漸威嚴:“我梅兮顏向來主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絕不會把任何人當羔羊,也不會把自己當獵戶。你無須放低姿態、將自己置於羸弱不堪隻求自保的可憐境地中,否則也不會有洛梒的存在。既生在王家,各為其國,正當防衛旁人無權指摘。

“今日你敢對我坦承曾經的詭計,不論是我逼迫於你不得已而為之,還是你衡量形勢之後的最終決定,我都敬你是個能屈能伸的丈夫!但你之前所作所為有恩將仇報之嫌,所以我收下你的信譽抵押,暫時同你合作,若你再背叛,我的手段,你該知道。”

梅兮顏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既表明了自己的合作態度,又表明了對背叛者的絕不姑息。暗淡的燈光下,她的雙眼綻放出堅定的光芒,竟如同深邃的夜空一般,沉靜、永恒,難以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