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發動全身

“燒城”兩字一出,呂青野瞬間打了一個激靈,後背冒出一層細汗。

雖然他知道梅兮顏此戰的不得已為之,但越國人多勢眾,他們明明處於弱勢,他想不通為什麽這些樞國人對這場必然是慘烈悲壯的戰爭卻如此泰然自若地討論,總有一種自己必定會勝利的自信,這自信的底氣到底來自哪裏。直到聽到這兩個字,呂青野才真正感受到了他們壓抑在心中的誓死捍衛國家的決心。

十四年前的六國混戰,唯有樞國沒有參與,而與他毗鄰的越國、呂國和薑國也未敢踏進樞國半步。

當時的樞國,除了太老走不動和太小不會走的,其餘人人出門皆穿盔甲、帶幹糧和兵器,自發備戰。

梅兮顏要的便是所有人想法一致,無懼生死,隻有憑著這股山崩於前而麵色不改的豪氣膽色,她才有更多的信心贏得這艱難的一戰,用這戰果去震懾那些遠在樞鑰王宮中的群臣。樞國,已經十九年不曾有過真正的戰爭,但樞國人骨子裏彪悍的熱血卻從未冷卻過。

計議完畢,各自領了兵符、令牌,分頭行事。

呂青野被送回宅院,和呂湛、呂澈、左寒山打了招呼,讓他們放心,卻對去中軍帳之事隻字不提,梅兮顏存的什麽心思,他也清楚,能瞞一時是一時。

相對於梅兮顏麵對大戰的冷靜和布防,他卻心亂如麻。那婢子所要告知的事情,無疑就是屠一骨要殺他。

然而,顧曉的話提醒了他,到底是誰真正想要他死,是屠一骨為了與樞國開戰而殺他嫁禍給樞國?還是屠一骨與呂青莽私下有約,借此除掉他?

正在想著,梁姬輕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小心翼翼地試探:“呂世子?”

呂青野目光微斂,旋即恢複平素模樣,也溫聲說道:“進來吧。”

梁姬進了房間,卻不似先前送飯那般自然,怯怯地站在門邊,低著頭,雙手絞在一起,似乎正處於巨大的矛盾中無法抉擇。

呂青野不說話,隻是安靜地看著她。

梁姬見呂青野不開口,臉色憋得通紅,終於如蚊呐般小聲說道:“我叫梁姬,現在說出來呂世子可能不信,我是從北定城軍營裏逃出來的……”頓了頓,偏過頭去咬著下唇續道:“營妓。”

“現在說出來不信”,那就是之前說會信,她在北定城必定是見過自己才會這樣說,否則兩人也就沒什麽交集了。雖然呂青野從來不仗著身份擺架子,但在身份如此懸殊的情況下,梁姬自稱“我”,可能是尋常百姓家說慣了,還沒有習慣把自己當下人看,但也有可能是故意用這樣的稱謂來證明她還沒習慣做下人。

呂青野對此隻是暗自揣測,表麵卻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問道:“你一個人逃出來的?”

梁姬搖頭,濕著眼睫哀哀地回答:“本來是三個人,有一個姐妹剛到一線河邊就被抓住了,我們兩個上了河麵,就拚命跑到樞國那麵的河上,聽說一線河貼著樞國那一半被鑿開了,我們寧可跳河淹死也不願被捉回去淩辱。”

隨後擦了擦眼角,苦笑一下,說道:“結果河麵凍得很結實,根本沒有水可跳。越國的兵爺在我們身後放箭,我們拚命向前跑,總覺得自己會被射死,最後,被巡邏的樞國士兵救回了這裏。”

最後輕輕一歎,“原本以為大難不死是好兆頭,沒想到那位姑娘因為之前就受了重傷,又在雪地冰麵上跑了好久,竟是一病不起,人就走了,隻剩下我一個。”

突然覺得自己說的話太過悲涼,了無生趣似的,於是又佯裝堅強道:“雖然不能回家,但這裏還好,樞國的兵爺也不會隨便欺辱我,每日裏也是做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計,但總比在北定城裏被那些兵爺侮辱毒打來得強。”

呂青野輕輕頷首,這樣說來她逃出來才不過兩三天,呂澈說北定城的營妓經常逃跑,看來當真不假。隻是從越國出來的,樞國肯定會懷疑她們的身份,所以也把她“囚禁”在這裏,做個使喚丫頭。

“你找我,是有什麽事?”呂青野溫柔地問道。大概是見多了宮中婢女卑微的模樣,見到梁姬畏手畏腳的瑟縮和認命般的妥協,總會生出悲憫之心。

“啊!”梁姬怔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說了半天都在說自己,卻沒有進入正題,羞愧得手足無措,拚命揪著手指擰來擰去。

呂青野見過的伶俐丫頭很多,這樣忸怩的卻是第一次見。回想梅兮顏說梁姬“聰明”,便想從她的言行舉止中挑出一些故作姿態的漏洞來,隻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出來。

接到呂青野示意她繼續說下去的溫柔眼神,梁姬這才慢慢冷靜下來,嘴唇囁嚅了兩下,鼓起勇氣說道:“呂世子,你快逃走吧,屠一骨說要殺你!”

早已料到的答案再次聽到,已經激不起呂青野內心的波瀾,卻仍舊裝作第一次聽到般訝異了一下,懷疑地皺著眉問道:“你聽誰說的?”

“我親耳聽到的!”梁姬左手托著右手腕,將右手輕輕放在心口上,上身微微前傾,急切地回答。又生怕呂青野仍舊不相信似的,繼續說道:“是屠一骨到魏及魯的營房裏,悄悄說的。他讓魏及魯帶人去截殺樞國國主,讓世子也去,就在路上連同世子一起殺掉。”

“這種秘密,你是如何親耳聽到的?”呂青野問道。

梁姬倏地紅了臉,垂下頭去小聲說道:“世子忘了麽,我是……營妓……”聲音越來越小,抗拒得不想提起。

呂青野不肯就此一帶而過,繼續問道:“正因如此,以屠一骨的性格,更不會讓你聽到。”

梁姬左手手指狠狠地摳著右手背,摳到滲出血來卻仍未察覺,漂亮的杏眼噙著淚羞憤地回答:“我……當時暈過去了,是他們說到半途,我迷迷糊糊有些清醒,才聽到了後麵這段。”

魏及魯在軍營裏的癖好呂青野倒也聽說過,營妓身份的卑微,連青樓女子更不如,生死都在別人手中。

呂青野沒有問她為什麽不直接去他的住處告訴他,他的死活和她的命運本無關聯,但她此時卻來告訴他,又是為何呢。於是他欲擒故縱地柔聲說道:“這事已經發生了,我也好好地活著,沒事了,謝謝你的告知。”

“不不不!”梁姬搶上小半步,更急切地說道:“這件事還沒有完,我聽到的後半段不止那幾句。”

“還有什麽?”呂青野問道。

“屠一骨說,即便計劃失敗被你逃脫了,你也不可能再回到越國去。他在一線河上安排了人,見到你格殺勿論。如果你想從樞國繞路偷偷返回越國,耗時長久,他可以在這期間做文章,暗指你背棄和約逃離越國、有意與樞國盟好,這樣就可以保證能得到一半樞國。”

呂青野心跳開始劇烈,果然被顧曉說中了麽——自己若是死在樞國,呂國和越國都有借口攻打樞國。兩國南北雙線攻擊,樞國若抵抗不住,必然被呂國和越國各搶一半。即便抵抗住了,也必然元氣大傷。

鄰國薑國與樞國雖有互市交易,但在巨大的鹽業利益麵前,也可能棄小利逐大利,樞國最終隻怕仍會落得個被瓜分的下場。

自己呢?

牽連到質子逃越投樞,父王不可能為了保住自己一人而與越國開戰。相比之下,與越國聯合攻打樞國,更加有利可圖。

那樣一來——自己不僅成為了呂國和越國攻打樞國的引子,還給大哥呂青莽騰了地方。二哥呂青原無心政事隻想做個醉生夢死的逍遙人,他一死,必然是成為世子的大哥與越國雙雙得利……

這狠毒的計劃,隻怕也有大哥的一半功勞。

最後,自己也決計無法投奔樞國。梅兮顏與鬼騎再厲害,麵對呂國和越國,也一定會立即將他殺掉以表明自己的立場。即便呂越不肯撤兵,以梅兮顏的心計手段,怕是會許以薑國好處拉攏薑國作為幫手。再怎麽說,薑國和越國也是世仇,薑國與樞國聯手,也許還真能從越國討回便宜。

如此,五大國卷進四國……

樸國是自己母親的母國,是否會給呂國助拳尚在未知,但又有哪隻貓兒不偷腥呢,尤其是樸國這種牆頭草。

可憐自己戰戰兢兢地待在越國崇雲宮,努力為呂國保持尊嚴,卻落得這淒涼下場,竟是左右沒有生路。

呂青野正生感歎,心思一轉,不禁想到,這個梁姬跑來和自己說這個到底是何用意,竟然還沒有探明,就被她先掌握了先手,將自己的思緒打亂了——這女子是有意,還是無心?

長年的情緒控製在此刻發揮了作用,呂青野心裏翻江倒海,麵上卻如無波古井,淡淡一笑,露出一絲無奈和遺憾,說道:“若是在北定城時,梁姬姑娘便告知於我,今日定然不會陷於這騎虎難下的境地。”

梁姬眼神一暗,默默地退回小半步,怯怯又慚愧地小聲說道:“在北定城不敢亂說話,到這邊也不敢多說,隻跟那些兵爺說屠一骨要害你。我想樞國和越國在打仗,肯定不會傷害你的,也許還會把你送回呂國去……我家在呂國望烽,是被越國抓過來的……我想回家。”

呂青野恍然,怪不得總覺得她口音怪怪的,不完全似越國,又有一點熟悉,原來卻是糅雜了呂國口音。望烽在十一年前呂越大戰後被越國搶占去,想來她就是那時的受害者。她是想利用自己世子的身份,帶她回老家。

隻是她完全不懂他這個身份所牽扯的厲害關係,還以為自己是最能幫她的人,竟把這秘密當成了交換條件。這姑娘確實有點心計,但真有什麽陰謀詭計,呂青野倒是沒有覺察出來。

見梁姬仍瑟縮地站著,想必是在等自己的承諾,這本就是自己的子民,他該當保護。

梅兮顏已答應在樞國保護自己安全,在局勢尚未明朗前,還有些輾轉的餘地,帶她出鐵壁城倒是不難。憑她的小心機,一路回家自保該不難。

因此呂青野說道:“若是樞國國主肯送我回呂國,我一定帶上你。”

梁姬愁苦猶豫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驚喜的笑意,忙不迭地向他施禮道謝,才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