頹玉怔了一瞬, 衣袖下的手,緩緩握緊。

小椿還在等著他的吩咐,許久之後, 頹玉揮手:“你先去準備吧。”待到小椿轉身,頹玉垂頭, 輕聲說道:“去尋樓中的大夫,一同看看。”

小椿忙道:“是。”

頹玉看著小椿匆忙的身影, 透著一扇又一扇牆, 看向了殷予懷在的方向。

即便他再怎麽忍耐, 也掩不住眉宇間的頹廢。

*

殷予懷一直強撐著意誌, 他整個人恍若從深處,寸寸碎裂,保持清醒,已經用了他最大的力氣。

待到小椿推開門, 帶著毛巾和熱水,身後還跟著一個大夫。

殷予懷怔了一瞬, 陡然閉上了雙眼,下一刻,他才想到,他模糊了自己的相貌,此時便是頹玉來了,應該也是認不出他來的。

不知為何,想到這, 殷予懷輕輕鬆了口氣。他沒有拒絕小椿的好意,任由大夫給他紮針, 開藥。

看著窗邊的天色, 殷予懷知道, 今夜,怕是走不了了。

待到身子能動之後,殷予懷從懷中拿出銀錢,遞給小椿。

小椿接過殷予懷銀錢的手,有些發抖,因為殷予懷的手上,全是傷痕,此時從懷中拿出來的東西,也布著血痕。

見到小椿有些被嚇到,殷予懷怔了一瞬,隨後解釋道:“沒事的,在下隻是傷口裂開了,你用布擦一番,血痕就沒了。”

他因為沒有什麽力氣,說話很輕,帶著一種骨子裏的溫柔。

小椿望向殷予懷,眼眸之中閃過一絲內疚,他上前一步,接過殷予懷手中的銀錢。

見到小椿接過去了,殷予懷鬆了口氣,隨後緩緩地昏睡過去,他今日,已經太累了。

小椿上前,跪坐下來,為殷予懷拉好了被子。

*

這一晚,梁鸝沒有睡著。

她坐在秋千之上,望著頭頂的月。她開始,想起那個在廢院之中的霜鸝。

那時候,殷予懷對她說:“那以後,一起看月亮吧。”

梁鸝望著秋日的月,此時天空沒有什麽雲,隻有孤零零的一輪月。

即便梁鸝已經披上了衣服,被這冰冷的月光照著,還是有些發寒。

梁鸝垂著眸,想著今日荒唐的一切。

她沒有阻止頹玉。

是很久之後,梁鸝才發現,月光好像化作了淚珠,冰冰涼涼的,灑在她手上。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脆弱了,梁鸝對這個自己,有些陌生。

畢竟,很久之前,她就知道,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

殷予懷再醒來時,已經是隔日了。

看見窗外盛烈的陽光,一股灼熱,開始散開殷予懷周身的寒涼。殷予懷怔了一瞬,隨後,想起昨日的一切。

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幹嘔,但是除了一些酸水,他什麽都吐不出,連血,都吐不出了。

聽見他發出的聲響,守在門口的小椿,離開打開了門,端著小米粥就進來了:“客官,先墊墊肚子吧。”

殷予懷沒有拒絕,他輕輕掀開被子,身子很明顯僵了一下,隨後他裝作自己沒有感覺到,輕聲道:“多謝。”

小椿將東西都擺好,守在一旁,看著殷予懷,一點一點,開始用起來。

殷予懷用的很慢,用了搬半碗,就沒用了。

小椿蹙眉:“客官,不若多用些?此時天色尚早,多用些,也不會耽擱客官的事情。”此時,殷予懷已經放下了勺子,聽見小椿的話,殷予懷輕輕地搖頭:“不用了。”

殷予懷已經拒絕,小椿便不好再說,他收拾了桌上的一切,想說什麽,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就離開了。

殷予懷靜靜地等在房間之中,他垂著眸,待到小椿回來,便讓小椿將他帶出去就好。

但他還未等來小椿,就看見了一個,他覺得,自己,絕對不會看見的人。

一身慵懶的玉白色長袍,一根隨意的木簪,頹玉打開門,一雙桃花眼,直直地看著殷予懷。

隻需要這樣一個眼神,殷予懷便知道,頹玉認出來他了。

殷予懷有些怔然,不知道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但是,他也隻茫然了一刻,如若頹玉此時出現在他麵前,他還不知道為什麽的話,他也就...

頹玉直接坐在了他身前,沒有猶豫,直接喚出了他的名字:“殷予懷。”

殷予懷垂著眸,許久之後,他抬眸,望向頹玉。

在頹玉詫異的眸光中,他清淺地奉上了一個笑:“頹玉,許久未見。”

頹玉不自覺捏緊了拳,他蹙眉望著麵前的殷予懷,不知道殷予懷此時為何還能笑出來:“不怨恨我嗎?”

殷予懷眸中很平淡,恍若昨日吐血到暈厥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看著頹玉,輕輕搖頭:“在下為何要怨恨你?”

看著殷予懷這幅模樣,頹玉整個人都冷靜不下來:“殷予懷,你知道的吧,我是故意的,昨日的一切,我都是故意的,殷予懷,這般,你都不怨恨我嗎?”

殷予懷怔了一瞬,隨後垂頭:“在下不怨恨你,隻是,下次不要再這樣了。”頹玉望著殷予懷,他看不懂殷予懷的平靜:“為何,我下次偏要。”

殷予懷有些淡地笑出聲:“頹玉,我不在意你如何,但是下次,別帶著她那樣了。她畢竟是一個女兒家,這般,不像話。”

頹玉沒想到是因為這個,他眸色複雜地望著殷予懷,殷予懷臉色慘白,隻有一張唇,還有些顏色。

頹玉那股不知名的怒火,又開始燃起,他無法對小姐發泄,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尋上殷予懷:“我偏要,小姐樂意。”

殷予懷沉默了很久,隨後疑惑地抬起眸,望向頹玉:“在下其實不太懂,你為何如此生氣?如若是在廢院的半年,在下已經全都還給你了。無論是皇商之子的身份,還是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頹玉,如若不是因為她,此生,在下都不會看你一眼。如若不是廢院那半年,而是在下‘頂替’你的身份,同她成了婚,便更無理了。”

“頹玉,當初是你,在大婚之前,不願同她成婚,險些讓她成為全城的笑柄。如今這幅模樣,這幅姿態,又是要給誰看?給我看嗎?可是,在下容忍了你同她的一切,後來,也離開了幽州。你還要在下如何呢?”

一時間,頹玉有些說不出來話,他衣袖下的手,已經握得發白。

殷予懷用著很平靜地語氣,陳述著這半年來的一切:“頹玉,在下可能曾經有愧於她,但從始至終,在下從未有愧於你。你無需對在下如此多的敵意,你我之間,從未無衝突。隻要她選擇你,任何時候,在下都會離開的。”

頹玉睜大眼眸,他不敢相信,他從殷予懷嘴中,聽到了什麽。他甚至下意識回到:“殷予懷,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殷予懷輕輕笑了一聲:“自然,在下向來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頹玉眼眸複雜地望著殷予懷,猶豫了很久,才問出那句:“那當初,你為什麽要做下那些事情?我問的是,在廢院中,你為何要如此對失憶的小姐。”

殷予懷怔了一瞬,在又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後,廢院中的一切,變成了有些遙遠的回憶。不過,怔然過來,他還是輕聲說道:“頹玉,如今說這些,已經太晚了。其實,你也不在意這個答案,不是嗎?做了什麽事情,就是做了。既然做了,便不該再尋借口。在下不習慣,為已經發生的一切,尋一個能夠減輕罪孽的借口。”

說著,殷予懷望向頹玉:“更何況,她早已經忘了廢院中的一切,我也已經離開了她身邊,如今再說這些,實在沒有什麽意義。”

頹玉看不得殷予懷的平靜,幾乎是帶著報複性的,他嗤笑一聲:“殷予懷,如若,我說,她沒忘呢?”

殷予懷怔了很久,許久之後,垂下頭:“那便,沒忘吧。”

這一次,頹玉徹底看不懂殷予懷了,他站起來,重複了一遍:“殷予懷,我說,她沒忘。”

殷予懷抬眸,望向頹玉,輕聲道:“重要嗎?”

頹玉眸中閃過一刹那的迷茫,為什麽不重要?為何,這變得不重要了。他上前一步,抓住殷予懷的衣領:“殷予懷,我說,小姐沒忘記,小姐記得在廢院發生的一切。”

頹玉一直緊緊地盯著殷予懷,許久之後,他突然鬆開了殷予懷的衣領,眼眸有些顫動:“你知道,是嗎?殷予懷,你知道?什麽時候知道的...”

頹玉不可置信地看著殷予懷,聲音越來越低。他愣愣地看著殷予懷,突然有些害怕殷予懷接下來的答案。

因為,頹玉突然意識到,他可能,把事情,搞砸了。

殷予懷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卻沒有喝,麵對頹玉一次又一次的質問,他沒有說話。

他什麽時候知道的呢?好像,有些日子了。

他曾經逃避的一切,最後,還是這般殘忍地揭開所有的麵紗。

那日,楊三在雲城的小院,架著葡萄藤。

他突然想到了小院那個秋千,那時楊三同他坦白之時,說道:“院中那個秋千,原是沒有的,是梁小姐,尋人搭起來的,那秋千上的繩,還是梁小姐自己綁的。”

那時,他在想什麽呢?

他在想那場大火,那場大火之後,多出兩具焦黑的屍骨。

其中有一具屍骨,隻是身子燒毀了些,但能看出,是尹龍。尹龍那具屍骨,被發現時,手被綁在身後

尹龍屍體被綁的手法,和他小院之中那個秋千繩索綁的手法,一模一樣。這是巧合嗎,殷予懷想,應該不是吧。

作者有話說:

第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