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予愉不想讓霜鸝不開心,隨即轉移了話題,他望了望四周,帶著些商量的語氣:“霜鸝,這廢院之中,什麽東西都沒有。有的東西,不是壞的,便是不知道多少年了的,若不是親眼看見,我都不相信皇宮還有這樣的地方...”

他抱怨了很久,最後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不若你同我離開吧。”

少年的耳根微微染紅,錦袍下的手握緊了木凳的邊沿。

霜鸝聽見,有些意外,不是意外殷予愉說出了這番話。

而是意外,以他的身份,以她的身份,殷予愉竟然能夠如此輕易地將這句話說出來?

這實在讓她有些詫異。

雖然她平日同殿下,並不是那種關係。但是明麵上,在旁人眼中,她就是殿下的通房。這份“恩典”,無論是對於她,還是殿下,都是太後欽賜的。

即使現在殿下被廢,這又如何是殷予愉一個皇子應該問出來的話?

更何況,還是用如此隨意的語氣。

思及此,霜鸝原本準備拾桌上的果子的手,微微頓下來。

她輕輕抬起眸,拒絕道:“啊,不行的——”

殷予愉握拳,想說什麽。

霜鸝眨了眨眼,望向了殷予愉,輕聲解釋道:“殷予愉,你應該學過大殷的律法吧,那你可知道廢黜太子的通房曆來是個什麽下場?當初,殿下被廢,我本來是應該被趕出宮,成為流民的,是因為殿下開口幫了我,所以我才免去了成為流民的命運。”

霜鸝頓了一下,還是隱去了書青的名字,她輕聲道:“其實那時候,殿下是讓人不要同我這個小通房計較,讓人放我出宮。殿下那時候已經染了風寒,又是在寒冬,沒有人照顧,實在是太危險了。在那種情況下,順從恩典出宮,我實在做不到,所以我留了下來。

“殷予愉,是因為那時候殿下救了我一命,我如今留在殿下身邊照顧殿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最初聽見霜鸝一口拒絕,殷予愉先是握緊了拳頭。但後麵聽見霜鸝這一大番解釋,神情開始變得猶豫了起來,殷予愉又是望了望周圍,破破爛爛的一切,讓他還是想勸說霜鸝離開。

但殷予愉知道霜鸝性子,說了不會離開,便不會離開。

但霜鸝若是此時不離開,後麵...後麵該怎麽辦呢。

殷予愉張了張口,停頓了一下,說道:“霜鸝,二哥免去了你作為流民的命運,你照顧了二哥這半年,這便是夠了。”說到這殷予愉變得有些著急起來,像是擔憂又像是無力:“霜鸝,最近朝廷變化很大,我不知道如何和你說這些。但是我不希望你繼續留在二哥身邊,這廢院子,到時候,到時候,怕是...隻會困住你。”

霜鸝挑眉:“是外麵出什麽事情了嗎,和殿下有關嗎?”

殷予愉有些苦惱地望了望霜鸝,猶豫說道:“我也隻是猜測,母妃不讓我摻和這些事情。但是,但是朝堂最近變化挺大的,也不止是朝堂,宮中最近也不太平。前些日,一些舊事被翻出來了,處理了很多人,甚至還牽扯到了...”

殷予愉不好多說,隻好換了種方式:“這些日子,雖然沒有直接說,但我覺得,就是因為二哥。不對,也不是二哥,就是和二哥有關的事情。”

霜鸝輕輕眨眼,和殿下有關的事情?

那封信此時正在她的懷中,一瞬間恍若要燒起來。

霜鸝裝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左右殿下已經被關在了這廢院,這都已經半年了,如若會出事,早就出了,哪裏需要等到現在?”

殷予愉還是不知道要怎麽說。

他愣愣地看著麵前的霜鸝,他要怎麽告訴她,如若二哥不是在這廢院子中蹉跎一生,二哥會恢複太子之位,二哥會迎娶太子妃,會登上帝位。而霜鸝如今的身份,這半年來所做過的所有事情,是未來太子妃,乃至未來皇後,都不能容忍的事情。

直白些說。

如若二哥恢複太子之位,在太後和李家的幫扶之下,李玉瑤成為太子妃的可能性太大了。

李玉瑤素來在汴京圈子裏有美名,有才有貌心地好。但那些汴京圈子裏傳的美名,稍微了解一些的人,誰不知道是假的。

李玉瑤恃寵而驕,任性妄為,橫行霸道。當初霜鸝被賜給二哥之後,李玉瑤在太後宮中鬧了大半月,最後不知怎的,才被安撫住。

如今又有了廢院一事,整整七月,朝夕相伴。

以李玉瑤的性子,到時候,直接派人殺了霜鸝都是可能的。

但是,殷予愉如何能直接戳破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也不僅僅是這個,殷予愉看著渾身上下都寫著不太在意的霜鸝,突然問道:“霜鸝,你不會喜歡二哥的,是吧。”

就算是少年自己,也聽不出,他的語氣中帶了一絲懇求。

殷予愉以為霜鸝會很直接了當地告訴他:“不喜歡。”或者以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怎麽可能?”

但不是,都不是。

霜鸝先是怔了片刻,隨後輕輕地揚起了一個笑:“以霜鸝的身份,沒有喜歡之說的。”像是想明白了少年在想什麽,霜鸝撐著自己的臉,有些無奈地說道:“殷予愉,你總是問我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你知道我是太後賜給殿下的通房嗎,說是賜,實則就是送,對於我這樣的身份的人而言,很多事情都是沒有選擇的。

“我不是你,你是大殷的四皇子,所以你能肆無忌憚說出這些...奇怪的話。但是,即使你得寵,如此罔顧禮法,日後也會遇見麻煩的。殷予愉,對著我就算了,對著別人,便不要說這種奇奇怪怪的話了。”

殷予愉焦急道:“我不在意。”

霜鸝頓了頓,輕聲道:“我在意。”

兩個人突然誰也不再說話。

霜鸝撐著自己的頭,垂下的眸中多了些暗色。

殷予愉是她在這皇宮之中,見過的最單純的人。這種用潑天富貴、權勢和寵愛養出來的天真,會在偶爾的瞬間,讓她有些踟躕。

殷予愉對她很好,不顧禮法,不顧責罰,從一開始的搭梯子,到如今的直接來尋她。

但霜鸝問自己,會有觸動嗎?

霜鸝抬眸望向了對麵的殷予愉,像是在告訴答案一般,輕輕地搖搖頭。

不會有。

太遲了。

也太輕了。

殷予愉一副懊惱神色,兩人沉默地相對著。

像是為了彌補一般,殷予愉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那,那你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霜鸝眨了眨眼,將殷予愉帶到了現在她居住的地方。

殷予愉看見的第一眼,便蹙眉:“怎麽如此簡陋,連那小廚房還不如!”

“沒辦法,這廢院子本來就都堆積著雜物,能夠用的東西不多。但其實...”霜鸝微微低頭,有些失落說道:“這些我都不太在意。我隻是,那天,不小心弄丟了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我去幫霜鸝尋回來。”像是終於找到了自己有用的地方,殷予愉忙接嘴。

霜鸝:“一個玉墜,是入宮前爹爹留給我的唯一一件東西。那時候,東宮十分亂,我本來收拾了東西,想看看能不能逃走。但是還沒等我收拾完東西,那些侍衛就把我抓了起來。那玉墜在慌亂之中,就落在了我之前住的小院。”

殷予愉彎唇:“這簡單,我們現在就去。”

“啊?”霜鸝佯裝驚訝地抬頭,聽殷予愉和她說要將她偷偷帶出去:“你等會換一身衣服,隨在我身後,那些侍衛不敢攔的。你之前住的那個院,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雪院,我們去了再回來便好。”

看殷予愉出去尋衣裳,霜鸝默默地關上了小廚房的門。

她沒有想太多。

她太了解殷予愉了。

相較於思考殷予愉為何如此輕易地答應,她更在意他那一句。

殷予愉問她:“霜鸝,你不會喜歡二哥的,是吧。”

霜鸝愣了愣眼眸,她心中,真的如回答殷予愉時,那般平靜嗎?

如若那些不能稱作喜歡。

那她與殿下是什麽呢。

她其實也不是不懂殷予愉的意思,但即使她明白,又能如何呢?

霜鸝很努力地為自己尋著一條出路,從很久以前開始。

但是在這個時候,霜鸝終於不得不問自己一句,這條出路,這條她一直拖延著假意不願意做出選擇的出路。

在她和殿下之間,真的存在嗎?

這是一條什麽樣的出路呢?

殷予愉推開門,夏日炎熱刺眼的光照進來,霜鸝不得不清醒的那一刻。

霜鸝知道了

這是一條不存在的路。

在她的愛慕與殿下的失意之間,隔著不可逾越的高台。

即使偶爾她能窺見高台上的鶯歌燕舞,最終也隻如黃粱一夢。她從來不相信她的殿下會永遠呆在這個隻有她的廢院,這個於他而言的泥潭之中。

他終會重回高台。

但那又怎麽樣呢?

霜鸝突然覺得,清醒不是一種罪過。

她隻是更加堅定地選擇了沉淪。

愛慕也不是過錯。

她抬眸望向殷予愉,有些希望殷予愉將那個問題再問一遍。

“霜鸝不會喜歡殷予懷的,是吧?”

因為這一次,她可能可以堅定地告訴他了。

霜鸝揚起唇,向著殷予愉走去,貼身衣物中有著那封信。

她輕笑著接過殷予愉為她找來的衣服,抬眸的那一刻,心中輕聲重複著回答。

不,不是。

霜鸝會喜歡殷予懷的。

聲音不輕。

擲地有聲。

不可避免。

無可奈何。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