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在霜鸝身後,左一下右一下搖曳著院中的枯枝。

殷予懷淡淡卻溫柔地看著霜鸝。

霜鸝眼眸彎了一瞬,跪坐在床前,遞上剛剛熬好的風寒藥。

“殿下,快些喝了藥,身子便能好了。”霜鸝輕輕吹了一口勺中的藥,輕笑著喂上去。她絲毫不提她拿到藥到底有多艱辛,不提那兩個守衛幾次三番的為難,不提手上的傷和僵硬的腿。

殷予懷沒睡,那些汙言穢語,他都聽見了。

也知曉她在風雪中跪了兩個時辰,交出了身上最後的玉墜,隻為了給他求來幾副藥。

殷予懷一瞬間覺得,他有點看不懂霜鸝。

他雖然算到了,霜鸝會選擇留在他身邊,但是也未想到,霜鸝能夠做到如此地步。

不過,也好。

這是殷予懷第一次認真打量霜鸝,打量她純真的眼眸和渾身傷痛都掩不住的歡喜,許多年後,他依舊記得這一瞬。

這碗苦澀至極的藥,和麵前這個眸含笑意的明淨少女。

而此時,他隻是張口,平靜咽下喉嚨中劣質的風寒藥,靜靜想著如今的四麵楚歌,和毫無出路的困境。

待到最後一口藥咽下,殷予懷接過霜鸝遞過來的手帕,輕輕地拭了一下淡紅的唇。

霜鸝正在收拾藥碗之際,突然聽見上方傳來輕而淡的聲音:“霜鸝。”

霜鸝抬眸,含笑望去。

殷予懷輕聲道:“霜鸝,你真的不會後悔嗎?孤不知曉,你為何要留下來。如今孤就是一個廢人,還被父皇囚|禁在這廢院子中。你留在孤身邊,甚至連溫飽都不能保證。”他的語氣很淡,的確也是在陳述事實。

那雙紺青色眸輕輕地望著霜鸝,雖然殷予懷語氣十分平靜,但是霜鸝就是覺得他有一些...害怕。

是,怕她後悔留下來嗎?她又想起來,那日,殷予懷眸中是掩不住的失意:“就連同孤一起長大的小侍都走了...”

她心有憐惜,忙搖頭,彎眸:“不後悔的。”

殷予懷一副不信卻不想再多言的模樣,蒼白的臉隱藏在暗色中,輕輕咳嗽了起來。

霜鸝忙上前,將人扶起來,又用手去探他的額頭。

就在霜鸝準備將人放下之際,突然聽見殷予懷在她耳邊輕聲呢喃道:“那日孤是騙你的,這小院子四麵都被鎖住了,但是有一條地道...”

他同她詳細講述了地道的位置,以及出地道之後會到何處:“夜深人靜時再走,孤雖然被人監視,但是他們並不在意你的行蹤...隻要孤在屋中鬧出些動靜,他們便回來探查孤的房間,彼時你從那條暗道...”

殷予懷看著霜鸝的側臉,輕聲在她耳邊呢喃。

看著發紅的耳鎖骨,他輕輕地抬眸。他的語氣很輕很溫柔,眸中卻是冰寒的一片,像是一片飄滿雪的湖,能夠冷透人的骨。

他眼眸如寒冬,霜鸝卻恍若置身暖春,她被耳邊的低語聲和微微的熱氣,折騰得整個人都動彈不得。

無論是身子,還是那顆怦怦直跳的心。

不等殷予懷說完,霜鸝輕聲道:“不,不走。”連續說了幾次,霜鸝抬起眸,望向殷予懷,她們隔得有些近,霜鸝脖頸透著的紅,一路傳到指尖,她最後輕聲重複了一次:“殿下,霜鸝不走,殿下要相信霜鸝。”

“就算要走,也等殿下不再需要霜鸝了,霜鸝再走。”她說的很認真,她的確是這個打算。留下來,是因為殿下感染風寒,危在旦夕,沒有人照顧,可能就會死。

她不喜歡這皇宮,但是殿下免去她做流民的命運,於她有恩。麵對殿下如此危急的情況,麵對性命之憂,她是絕不可能走的。

如若,如若殿下日後風寒好了,病氣去了,不再需要她了,她再離開。

霜鸝紅著臉離開房間時,關上門後立刻坐在了地上。

太近了些。

那時,殿下的唇,就在她的耳邊。

她都能夠感受到殿下的呼吸,鼻尖還縈繞著一股冷香。

*

門關了。

殷予懷眸中的溫柔緩緩輕了起來,像天邊的雲一般,緩緩地散開。

*

是夜。

洋洋灑灑了一日的雪終於停了下來,殷予懷房間的燭火已經熄了兩個時辰。

霜鸝輕輕推開門,坐到床榻前,小心地探著殷予懷的額頭。

今日喝了藥,按理說應該會好些,但她不太放心,便過來看看。

手放上殷予懷額頭那一刻,滾熱的燙意從手掌心傳來,霜鸝一下子亂了呼吸。

...為何比之前燒得還嚴重了?

“殿下,殿下——”她輕輕喚著,半晌,手猛然被抓住之時,她還以為殷予懷醒了:“殿下,殿下你——”卻還沒等霜鸝說出事情,她便發現了殷予懷緊閉的眸。

他蹙著眉頭,手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就像怕她跑掉一樣。

霜鸝被抓得有些疼,但是更害怕殷予懷出事,於是繼續輕聲喚著。看著殷予懷的唇呢喃著什麽,她伏下身子,將耳朵湊到殷予懷唇邊,想聽聽他是被什麽魘住了。

殷予懷說:“別離開我...”

霜鸝心怔了一瞬,心有些發酸,是那個...從小陪殿下長大的小侍,還是殿下...心愛的女子...她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突然不想再聽下去了。

殷予懷:“別離開我,我隻有你了...”

霜鸝不知道殷予懷會對誰稱“我”,誰離開了殿下,讓殿下...霜鸝心中一時有些悵然,就在她快要意識到什麽的時候,那隻緊緊抓住她的手,突然被鬆開了。

霜鸝接住自己垂下的淚珠,來不及揉揉自己被抓疼的手,隻想逃走,就在轉身那一瞬間,她聽見了最後兩個字。

“...霜鸝。”

她睜大雙眸,一雙好看的眼愣住了。

殷予懷:“...霜鸝,別...離開我,他們都離開我了...不要”他好看的眉輕輕蹙著,蒼白的臉此時更白了些,像是即將消逝的白雪一般。

那滴淚滑入被褥,霜鸝楞在原地。

是...她嗎?

呆呆看了兩眼,心中那股奇異的感覺反而越甚,霜鸝實在分不清這是什麽感覺,隻覺得心髒糾疼得難受,聽見殿下喚著不要離開的人是她之後,她的心不僅沒有放鬆,反而恍若反向般,又被糾得更緊了。

這股力,像是要將她牢牢地擰在什麽地方,讓她動彈不得。

身體是,心也是。

她突然想起了白天,殿下看似不在乎地對她說:“霜鸝,你不後悔嗎?”“霜鸝,孤知道一條地道。”

他孤寂著眼,卻還是對她說:“霜鸝,走吧。”

他明明隻有她了,曾經擁有一切的殿下,曾經高高在上的殿下,如今失去了一切。

明明他身邊如今隻有她了,明明如果沒有她,他就一無所有了。

明明他一點都不想她離開,甚至會在夢魘之中喚出她的名字,還是對著她,他還是麵色平靜地讓她走。

霜鸝心疼得恍如千萬片冰狠狠紮入她的心,流出的血混著水,都叫囂著。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

即使,即使殿下不再需要她了。

她也離不開了。

*

她還來不及感知心中那股糾疼是因為什麽,就忙碌了起來。

先是去小廚房煎藥和白粥,然後為殷予懷換了一宿的涼帕子。

手腕上的紅痕一直提醒著霜鸝,昨夜她聽到了什麽。

她的心亂極了。

如若那地道真的存在的話...如若,如若殿下願意同她出宮,她,她...

他們可以去江南小鄉,去邊境,去漠北...

汴京很繁華,如若殿下喜歡繁華的地兒,她也曾經聽冷宮中的嬤嬤說過,汴京東去三百裏的幽州,是大殷唯一可以與汴京繁華相當的地方,那兒四季如春,沒有汴京這麽冷的雨與雪,是個好地兒。

這個想法在她心間停了一瞬,很快就被她搖出腦海。

殿下是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雖然被廢黜了,但被廢黜的太子,哪個會不想再回到高位。

背著罪名,苟且一生。

這不是殿下能夠做得出來的事情。

她的想法,實在是有些可笑了。她不由得想快快將這些雜亂紛飛的思緒拋出腦海。

夜間的雪雜著風,紙糊的窗戶,傳來一聲又一聲“嗚咽”。

霜鸝的心上上下下,蹙眉看著仍在發燒的殷予懷。

她抓緊手中的帕子,一瞬間突然明白了心中那種糾疼的感覺,是什麽。

就像一汪池水,春風吹,垂柳揚,雨絲吹,飄雪落,泛起的點點漣漪,都是對殿下的心疼。

她將殷予懷的手握住,臉輕輕地靠在他冰涼的指尖。

眼眸中的淚,無助地,一滴又一滴。

如若可以,她祈盼他重回高位。

他依舊是那個汴京最矜貴的郎君,受萬人敬仰與愛戴。

而不是如今在這廢院之中,眾叛親離,四麵楚歌,佯裝平靜。

*

天快亮了。

霜鸝放下殷予懷的手,小心地塞|入被褥之中。

她手浸入冰涼的雪水,又是擰了一方帕子,換下殷予懷額頭上麵那方。待到半刻鍾後,掀開帕子,蔥白的手覆到殷予懷的額頭上,感受到體溫已經降了下來,霜鸝心中輕輕鬆了口氣。

今日的一切,她便當沒有聽見。

她不會離開,也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

霜鸝心中清楚。

她隻是一個犯了宮規被貶謫的假秀女。

她隻是一個冷宮中得了恩典的小婢女。

機緣巧合之下,她成了殿下的通房,但通房與奴,實則也沒有差異。

她在泥潭之中,便不該奢求高懸的月。

她厭惡宮廷之中的爭奇鬥豔與爾虞我詐,厭惡這恍若囚|牢讓她不能呼吸的紫禁城。無論以哪種方式,她最後都是要離開的。

現在,霜鸝靜靜看著殷予懷,眼眸彎起,嘴角含了一抹輕柔的笑。

現在,她隻是想陪陪他。

她隻是想短暫地陪陪他。

作者有話說:

我的鸝鸝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