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悄然而過。

尹龍尹虎在那件事之後,霜鸝便再沒有見過他們。

換來的守衛是兩個寡言的人,每次她輕輕敲響木門,宮中給殿下送過來的東西,便會從木門上扔過來。

後來,霜鸝也知道了,那日的迷藥,應該是下在肉中的。她心疼殿下多日未食油腥,故而隻是用剩下的肉拌了飯。因為隻是沾了些湯汁,所以她沒有昏睡過去,還能短暫地保留意識。而殿下,那日因為胃口不好,並沒有動那日的飯菜,才能趕過來救下她。

她也沒有問殿下日後能否懲處那兩人,她的殿下都不知道有沒有以後,她如何還敢,苛求什麽別的東西。

換過來的守衛,並不克扣殿下的份例,霜鸝再也不用擔心,有一天她們會餓死在這小院之中。但很長一段時間,霜鸝還是看見油腥的食物,便想嘔吐。

殷予懷看出了異樣,一日便讓霜鸝教他如何做肉食。

君子遠庖廚,霜鸝在身前,飽讀詩書的殷予懷硬生生將這句話忘在了身後。

那日肉羹做得很成功,殷予懷用湯勺勺起,向她遞過來:“啊——”

霜鸝無奈,張嘴,同殷予懷唇邊的笑一同咽下。

雖然還是有些惡心,但這是殿下親自為她做的東西,霜鸝不可能不吃。殷予懷喂著,她隻用張嘴,一口一口,慢慢地,竟然也克服了些。

這半年,她打聽不到外麵的情況,隻是偶爾白日打掃院子時,廢院中都能聽見東宮的響動聲,像是在搜什麽東西。

比起之前幾月的死寂,這些日子,東宮倒是熱鬧了不少。

但霜鸝知曉,東宮不熱鬧,不是好事,東宮熱鬧,更不是好事。

第一次聽見響動時,她第一時間便向殷予懷的書房奔去。插好門栓,拉著殷予懷便想從暗道跑,被殷予懷一把抱住,輕笑著疑惑問她“怎了麽”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

她在害怕。

她隻是...害怕。

霜鸝記不得,那日後來怎麽了,隻知道那日,她在殷予懷懷中呆了很久,他的手撫過她的發絲,輕輕地安撫她。

她恨自己的無用,也克製著自己的擔憂,緊緊地抱住殷予懷。

她少有如此放肆,殷予懷索性也就放下了手中的筆,輕輕地哄起來。

那日之後,再聽見響動,霜鸝的第一反應依舊是害怕。但每當害怕之際,便會想起那天下午,殷予懷將她摟在懷中,同她講述兒時的故事,靜靜地安慰她。

殿下的聲音很好聽,偶爾伏在她耳邊輕笑時,會讓她心跳加速。

她與殿下其實很少這般親密,但每當她害怕的時候,那些規矩,便都做不得數了。

這是兩人心照不宣的事實。

再後來,外麵的吵鬧聲再大,霜鸝都沒有第一次害怕了。偶爾再聽見響動時,她便細細記下方位,再去拿給殿下。

殷予懷常常對霜鸝說,霜鸝不需要做這些,但霜鸝難得固執己見,也算是為自己不敢顯露出的害怕,尋了個安靜發泄的法子。

後來又淺淺地說了一次,霜鸝還是記著方位,殷予懷便也不再多言了,隻是每次接過她記下的方位時,都會誇獎地摸摸她的頭。

偶爾霜鸝覺得,其實這樣的生活,也不錯...

若不是廢院依舊上著鎖,每日的吃穿用度,都會被守衛扔過來,霜鸝差點就要忘記,她是為何要在此處了。

但她能忘,殿下能忘嗎...

那日,殿下將她背到小廚房之後,她偶然間,看見了殿下手上的紅痕。那般矜貴的人兒,為了給她熬一碗粥,竟然傷了自己執筆揮墨的手。

如若說沒有多想什麽,霜鸝自己,都是不信的。但即使想了再多,她也不敢生出,殿下一生一世同她在這小院子安住的想法。

即使殿下麵上不顯,一朝跌落,被鎖廢院,心中的失意,又如何是她能夠揣測的。

偶爾看見殿下發呆時,霜鸝總是能看見他孤零零的影,待她走過去時,殿下又會收起來落寞的模樣,含笑地看著她。

每當霜鸝背過身,總是難過地想垂下淚。

如若她不是這麽無用,是不是就能夠幫到殿下了。

*

到底,沒了尹龍和尹虎,廢院的生活變得安逸起來了。

後來霜鸝心中那些害怕,也被殷予懷一點一點抹去,霜鸝便也緩慢放下心中的不安。

最初留下來,是因為殿下病重,若是無人看護,殿下身子一定會出問題,到時候便是生死未知。而那時,東宮其他人都逃走了,她雖然不喜歡這皇宮,但為了報答殿下護她免為流民的恩情,她還是留了下來。

後來,霜鸝咬唇。

後來,她便說不準了。

這皇宮於她而言,依舊是厭惡的牢|籠。

但殿下於她而言...

突然,殷予懷修長的手指敲上了霜鸝的頭:“認真些。”

霜鸝紅了臉,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敲了額頭。

看著霜鸝鼓起的臉,殷予懷手指又是輕敲了敲:“別分心。”

霜鸝抬起手中的筆,輕巧地完成了殷予懷剛剛教給她的任務。看著紙上流暢的字,霜鸝自己也有些驚訝。

這可是她寫的第一張字...

...可她剛剛才告訴殿下,她從來沒有學過寫字,現在收回來,還來得及嗎。

霜鸝咬唇,還是沒有說出自己曾經失憶過的事情。若是殿下順著失憶問起情況,她頂替秀女入宮的事情便要暴露了,她並不想給之前救下她的那位大人招惹麻煩。

霜鸝顫了一下眸,感受不到身後人的情緒,吞吐了半天,輕聲道:“我,我還挺,聰明的。”

聞言,殷予懷眸中的笑意緩緩消失,進而有些失望地看了一眼霜鸝,不過嘴上還是溫柔地說:“都會了,那今日便到這吧。”

明明聽著沒有什麽變化,但是霜鸝就是覺得殷予懷有些生氣了,她轉過手想要拉住殷予懷,卻突然聽見外麵傳來了喚她的聲音。

在這廢院之中,霜鸝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第三人,隱隱聽見聲音時,她並沒有分辨出來是誰,隻能聽見一聲又一聲的“霜鸝”。

殷予懷顯然也聽見了,他抬眸望向霜鸝,霜鸝也正看向他。

“去看看吧。”殷予懷垂眸,放下了手中的筆。

霜鸝應聲,雖然覺得殿下情況不太對,但還是決定先出去看看,她怕是與殿下有關的事情。

見她真的出了門,甚至還“細心”地幫他掩好了門。

殷予懷心中一陣煩悶,眼眸徹底冷了下來。

筆墨紙硯如何看如何不順眼,眸中盡是失望。

他給了霜鸝很多次機會了。

但為什麽還是要騙他呢?

看著被關上的門,殷予懷眸中滿是暗色,突然,喉間一口血噴了出來。

他仰頭望了許久,血從唇留向脖頸,一條細長的血痕清晰可見,他聽見院中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頓了片刻,再沉默地拿出帕子,一點一點地擦幹淨了嘴角的血。

蒼白的臉,殷紅的唇,染著血的脖頸,和一雙紺青的眸。

最後,殷予懷臉上什麽神情都沒有,染血的帕子,留在了地上。

*

“霜鸝,霜鸝——”

“本宮再說一遍,給本宮打開這門。”

微帶著怒氣的少年聲音響起,霜鸝到了前院,頓了片刻,這聲音聽著有些耳熟,但她一時間沒有想起來。就在她還在思索,是誰如此膽大妄為的時候,一個老太監的聲音響起。

“四皇子,四皇子,不能的啊——”老太監的聲音急促而為難,尖尖的聲音嘶啞得聽的人喉嚨直發疼。

“砰——”是踹門的聲音。

霜鸝眨著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門。

她好像知道這聲音是誰的了。

是當初在冷宮相識的那人,他有一日,穿著侍衛衣裳,半夜跑到冷宮之中,恰好遇見出來打掃的她。

還沒反應過來,後麵就來了一批追捕的人,冰寒的矛,嚇到了霜鸝,那些人問她,在冷宮中看見什麽奇怪的人沒,她下意識說自己沒見過。

追捕的人也沒為難她,聽她說沒見過,急忙就去下一個宮尋了。

待到霜鸝反應過來,一切都遲了。

身子發顫之際,後麵突然傳來那少年打趣的聲音:“喲,撒謊撒的臉不紅心不跳的。”

霜鸝輕聲反駁:“心還是跳了的。”

少年被霜鸝逗得哈哈大笑,霜鸝也反應過來,少年沒有惡意。她向來不管宮中的紛爭,隻當那犯了錯的小侍衛,少年身上一身侍衛服鬆鬆垮垮的,她看了一眼就沒有再看了。

少年又圍著她轉了幾圈,見她還是在掃地,自己耐不住了:“不問問我是誰,為何被追捕,又為何來了這?”

霜鸝輕輕搖頭,繼續掃地。

少年氣急敗壞,一張白淨的臉泛紅:“那你不怕我對你出手!”

霜鸝停了下來,輕輕抬眸看了一眼:“不會的,若是要出手,那些追捕的人來之前,你就該出手了。冷宮沒有什麽人,隻有我和一個嬤嬤,夜已經深了,你若不嫌棄,先歇一晚,隻是別再吵鬧了,青嬤嬤已經睡熟了。”

少年看著霜鸝,一身編好的經曆沒有分享出去,被氣得沒脾氣,應了聲“是,是,是”,也沒去休息,就那樣坐在院子處,靜靜地看著霜鸝掃了一晚上的地。

隔日,少年告訴霜鸝,他是宮中一個小侍衛,犯了些錯,所以被那些人追捕,現在已經沒處可去了。

霜鸝見少年說的可憐,看著也不像壞人,就將人藏在了廚房中,要他白日不要出來。若是不小心被青嬤嬤看見了,她也解釋不清。

這冷宮沒有發瘋的妃嬪,隻有她和青嬤嬤兩人,小廚房隻有她會去,他白日便安心呆在那便好。

直到一個月後,少年悄聲離開之時,霜鸝都沒有問過他的名字。

相伴了一月,突然尋不到他時,霜鸝慌亂了幾日,四處打聽了一番,問別人最近沒有什麽被抓到要處死的小侍衛,聽見沒有,霜鸝又逐漸安心起來。

那個少年看起來會些武,說不定是趁亂逃出宮去了。

能夠逃離皇宮這座囚|牢,霜鸝真心為少年高興,心中對少年不告而別的最後一絲埋怨也沒了。

但是,剛剛那老太監喚他...

四皇子?

...殷予愉。

*

木門外。

殷予愉被他母妃整整關了一年才放出來,出來的第一時間,他便來尋當初在冷宮遇見的霜鸝。

一問,霜鸝被皇祖母賜給了二哥做通房。

二問,二哥因為意欲謀反太子之位被廢。

三問,霜鸝隨二哥一同被關在了這破院子中。

殷予愉踹著門,少年意氣風發的臉上滿是怒火。

*

殷予愉是殷國的四皇子,因為年紀最小,母妃又是極為受寵的葭妃,故而極受皇帝喜愛,稱一聲殷國最受寵的皇子也毫不為過。

隻是如今,殷予愉遇見了大難題。

這個破木門。

“給本宮把鎖打開!”少年蹙著金貴的眉,活生生一副小閻王模樣。一旁的老太監都快跪下了,兩個守門的侍衛也不知如何是好。

“給本宮把門打開!”

門內的霜鸝咬唇,心中沒有重逢的喜悅,反而有些氣憤。

她最厭惡被人騙了。

霜鸝轉身就要離開,走了兩步,像是想到了什麽,又頓了下來。

就在霜鸝猶豫之際,外麵的響聲突然停了下來,霜鸝尚未注意之際,一架梯子搭了起來。

殷予愉從牆上探出一顆頭時,正與霜鸝的眸對上。

霜鸝鬆開咬住的唇,在炎熱的夏日中,一聲招呼都不想打。

這個人騙她。

殷予愉自知理虧,少年討好地笑了笑。隔著一堵牆,少年可憐巴巴地眨著眼,像一條無家可歸的小狗。

霜鸝忍不住,但還是被逗笑了。

又氣又想笑,霜鸝轉身就要離開。

殷予愉還在做著鬼臉,見到霜鸝要離開,忙出聲喚住:“霜鸝,我錯了,起碼聽我道個歉吧。”

霜鸝抬起眉梢,轉身,望著殷予愉:“那你道歉。”

殷予愉故作正經,慎重垂頭:“對不起!”

兩個人都“噗嗤”笑起來,不過霜鸝很快恢複,看著殷予愉,想著什麽法子讓他難受一下。

突然,殷予懷從牆頭摔下來一包東西:“呐,這是從前你讓我尋的——”隨後像是看見了什麽,少年的笑消失,慢慢皺起眉頭,整個人恍若要爆炸一般:“霜鸝!”

霜鸝平靜著臉,抬頭看著牆上的少年,一字一句應了聲:“奴——在。”

殷予愉不知道看見了什麽,一張臉從白到紅,最後到青,才咬牙切齒說道:“霜鸝,你是笨蛋嗎!你手臂上的傷怎麽來的?都滲出血了!”

霜鸝倒沒想到殷予愉會瞧見這個,手上的傷是前些日子想事情時,不小心燙得...她不欲多說,打算蒙混過關,漫不經心道:“不小心燙的!”

殷予愉扔下的那包東西,不用看,霜鸝也知道是什麽。按住手上的傷,霜鸝輕輕抬了睫毛。

那時是中秋節,她望著天邊的月,不太開心地掃地。

殷予愉跳到她身邊,做了個鬼臉:“幹嘛不開心啊!”

霜鸝沒有說自己覺得這皇宮像個囚|籠,她日日隻覺得窒息,隻是溫柔說道:“聽說汴京城西的果子很好吃,等到攢了銀錢,如若以後有機會出宮,一定要去嚐嚐。”

殷予愉:“這樣子,那以後,我帶你去吃!”

霜鸝輕輕一笑,沒有再說話。

她要的不是點心,少年也隻是一個自身難保的小侍衛。

回過神,她蹲下身,拾起地上的點心,對著殷予愉恭敬道謝:“四殿下日理萬機,竟然也還記得奴曾經說喜歡汴京城西的果子。”

霜鸝不開心,自然也就不讓殷予愉開心。

畢竟相處了一個多月,霜鸝知道,往哪裏戳他最痛。

那個每日扮鬼臉哄她開心的少年,竟然是這皇宮的四殿下,霜鸝握住果子的手緊了緊。

“誰讓你稱奴的?”殷予愉幾乎是脫口而出,隨後像是意識到什麽,整個人都委屈了不少:“霜鸝,你同我置氣就置氣,是我錯了,當初不該騙你。你打我罵我都行,你別如此稱呼自己,也別不理我...”

一旁的太監和侍衛聽得心驚肉跳,霜鸝也沒再裝臉上的笑,沒什麽表情地說:“快下去,別摔了。”

殷予愉一臉委屈,又臉色難看地看著她手上的傷:“你等我會——”說完便從梯子上一躍而下。

霜鸝看不見外麵,便看著那架空**的梯子。

手中的果子有些沉,霜鸝想著,應該會有殿下喜歡的果子吧。她從前在東宮時,聽說殿下喜歡果子,特別是城西的那家,所以她剛剛就沒拒絕,收下了。

至於等不等殷予愉,霜鸝咬了咬唇。

若說生氣,她自然是氣的。

但是真的有很氣很氣嗎?或許最開始有,但殷予愉歉也道了,果子也送了,她其實也沒有那麽生氣了。

左右不過是萍水相逢,冷宮的一月,有他的陪伴,她是比從前開心了些的。

想到這,霜鸝放下果子,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說:

世界上有一種錯過,叫做你是男二,是吧愉愉?

殷予愉:...泥奏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