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過去了兩個月。

殷予懷在江南的生活, 格外地愜意。

他像是已經忘記了過往的一切,每日在垂楊柳下,翻閱著一本又一本書。

就連楊三, 都能感受到,殷予懷肉眼可見的情緒變化。

從前他看殿下, 總覺得他露出來的悲傷,隻是冰山一角。但現在, 他服侍在殿下身邊, 已經感覺不到了。

那種過於濃烈的愛恨, 被猛地衝淡。待到痊愈之後, 似乎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了。

殷予懷每日隻會用上幾個時辰,處理柳愔愔在江南這邊的事務。

其他的時候,都很閑暇。

一個月,已經足以讓他逛完小城附近的一切。待到小城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 殷予懷便開始嗜睡。一天的大半時候,他都在睡覺。

最初, 楊三是沒有察覺出不對的。

但是等到殷予懷一日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多,楊三才恍惚間想起來,殿下身體中的毒,似乎...並沒有解開。

那一日,楊三都有些恍惚,但他不敢問殷予懷半分。

楊三舍不得,打破殷予懷少有的平靜。

即便, 這番平靜之下,滿是創痕。

殷予懷自然是知道的, 這個世界上, 還會有誰, 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體呢?

來到小城的半個月後,他已經開始隱隱地吐血了。第一次看見帕子上的紅痕時,殷予懷怔了一瞬,不過,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了。他身體本就殘破,從前有必須要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才那般配合治療,但是現在...他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麽不好。能夠再活多久,都是命。

他曾經不信命的。

他嚐試過改變一切,但是,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他現在便覺得,這命嘛,信一信,也沒什麽。

染血的帕子,他默默收起來了。等到再也瞞不住楊三的時候,他也隻是清淡地笑了笑。其實,對他而言,這真的不算什麽了。

他已經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了。

但是命運同他開了太多個玩笑,他貪心過,也不貪心過,隻是每一次,他都從未得到他真正想要的。

這世間,本就有太多事情,是人不能操縱的。

如今,在這溫婉的江南小鎮,慢慢地走向腐朽,對他而言,是很好的結局。

他幾乎...幾乎沒有再想起那個名字了。

殷予懷閉上眼,緩緩咽下唇間的血,他已經習慣了,唇間總是這樣甜腥味。待到咽下去,又翻湧起來,實在受不住的時候,他便用茶水壓壓。

垂楊柳在風中,慢慢地晃悠著。

殷予懷勾起淡淡的笑,身下的躺椅旁是煮沸的茶水,在這深秋之中,偶爾飄忽來一絲暖意。

枯黃的葉飄到殷予懷手間時,他抬起了眸,輕輕地將手翻轉過來,看著葉緩緩落下。

已經深夜,再過一個月,便又到冬天了。

他人生中的太多事情,都發生在冬天,隻是今年的,應該會與從前的,不太相同吧。

江南這邊的冬,不同於汴京,也不同於幽州,待到冬天,隻會有薄薄的一層雪,腳踏上去,便要消散的那種。

這般的冬,應該,不太冷。

他實在不太喜歡,嚴寒的冬。

隻是,殷予懷輕輕的掛起笑,看向正在“嗚咽”的茶爐。

他好像,還是不能迎來,一個春天。

隻是,也不覺得遺憾了。

他突然想起曲也,他好像明白了當時曲也為何說他並不遺憾。

殷予懷閉上眸,在心底輕輕地說。

當一切都嚐試了,都盡力了,即便結果再仇怨,也不能再遺憾了。

在深秋的風中,殷予懷緩緩失去意識。

*

楊三發現殷予懷時,殷予懷已經在躺椅上昏睡了一個下午。

深秋的風,即便在江南,也是有些寒的。

從那一天起,殷予懷便發起了高燒。

楊三在一旁照料著他,是在這時候,楊三才看出來不對的。他以為殿下是真的放下了一切,畢竟在這一個月中,殿下如此平和與安靜。

但是,好像不是。

與其說殿下是放下了同梁小姐的一切,不如說,殿下是放棄了自己。

那些平和、安靜、悠閑、愜意之下,殿下根本不在意自己。

不在意咳血的身體,也不在意時不時的昏睡。

即便在**渾噩半月醒來,殿下都隻是輕輕地笑了笑。

殷予懷甚至沒有問一句,有關他身體的事情。

此後的半月中,他還是同從前一樣。

該看賬本就看賬本,該昏睡便昏睡,偶爾楊三會端上來幾碗藥,但殷予懷也不會問,隻是聽話地喝下。

楊三從一開始的愜意,變得,越來越慌張。

當他看清事情的本質,才發現,是他錯了。

他曾經以為,隻要殿下離開梁小姐,一切就會好起來。

但是,好像不是的。

或者說,完全不是這樣。

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殿下在離開梁小姐之後,都在慢慢地腐爛。

楊三不知道,殿下能否感受到這種腐爛。

但他感受到了,他甚至覺得,殿下在放任這種腐爛。

殷予懷看見了楊三的慌張,他輕聲一笑:“在下醒來了,不是好事,為何如此神情?在我昏睡的半月,有人欺負你了嗎?”

楊三搖頭。

殷予懷輕柔一笑:“楊三,江南是不是很美?”

楊三點頭,他的目光,直直看著殿下。

殷予懷又有些困倦了,他閉上眼,輕聲說道:“楊三,江南如此美,你日後便留在江南吧...尋一個江南的娘子,安穩地度過一生。聽說,江南的冬天,不怎麽冷...”

楊三的手僵住,這不是他第一次聽殿下談起這個話題。

在幽州時,每當殿下快要“離開”時,便會對他說這樣一番話。

隻是,從前殿下希望他留在幽州,如今,殿下希望他留在江南。

楊三還來不及說話,殷予懷已經昏睡過去。他的手,還未伸出來,殷予懷已經倒在了**,最後,那支伸出去的手,隻能僵硬地幫殷予懷拉上被子。

楊三愣愣地看著,在他的麵前,兩條路,緩緩地展開。

他曾經在心中發過的誓,在這一刻,緩緩地碎裂。

*

等到過去一個半月的時候,殷予懷開始發現了不對。或者說,殷予懷早就發現了,但是,一直也不想追究。如今終於,願意“追究”一下了。

殷予懷輕輕咳嗽著,翻閱中幽州那邊傳過來的消息。

楊三垂著眸,在一旁安靜地守這,看著殷予懷發了許久的呆,小聲問道:“殿下,怎麽了嗎?”

殷予懷轉頭,對著楊三,輕輕搖了搖頭。他看著楊三,像是在看什麽別的東西。

是許久之後,楊三才明白,那時的殿下,透過他,在看,“他”不能擁有的餘生。

可此時的楊三,是不知道的。

殷予懷隻是抬頭看了一瞬,就輕笑著低下了頭,他閉上手中的賬本,笑著說道:“楊三,江州那邊,在下有些事情,需要你去辦。”

楊三下意識回答:“可是,殿下的身邊,需要人照顧,楊三走了...”

殷予懷清淺著笑:“柳愔愔那邊,有給在下派了兩個奴仆,去喚他們便好了。江州那邊的事情,交給別人,在下實在不放心。”

楊三再不能拒絕,他領命:“是,殿下。”

殷予懷的手摩挲著書的紙張,從書下拿出一封信:“ 你今日出發,乘船,將這封信,帶去江州。江州城南的第二間的珠寶宣,一旁的石獅子上,如若掛了一個七彩的穗,你就進去,告訴掌櫃的,是公子那邊來的信。如若沒有掛,你就等幾日,等到那個七彩的穗掛到了石獅子上,再進去尋掌櫃,將這封信交給掌櫃的。等到信給掌櫃了,你可以在江州遊玩幾日...”

楊三搖頭:“我送了信就回來。”

殷予懷輕聲笑笑,囑咐道:“很重要,楊三,你一定要完成。”說完,殷予懷從腰間解下玉佩,遞給楊三:“這是信物,收好。”

楊三鄭重收下,他從未被殿下如此委以重任,此次一定會做好。

“殿下放下,楊三定會將信件,送到掌櫃手中。”說完,楊三行了一個拜別的禮,轉身離去。

殷予懷淡淡地看著楊三的背影,許久之後,淡淡地揚起笑。

他的眸光,像是黯淡的星辰。

*

楊三離開的當天,殷予懷讓柳愔愔的人,尋來了這些日子從幽州傳回來的所有消息。

一封一封翻看著,待到翻到一封,看見下麵的時間時,殷予懷輕輕歎了口氣,他還是太相信柳愔愔了些。

他原以來,柳愔愔能夠如此絕對地對他說出那番話,手中應當是有籌碼的。

但如今看來,卻是一分沒有。

那柳愔愔的目的是什麽?

殷予懷心怔了一瞬,隨後開始認真翻看所有的信件。

那個可能從他心中湧出來的那一刻,殷予懷輕聲笑了出來。他緩慢起身,看著池塘邊,被秋風吹動的垂楊柳。

他好像,還是給她添麻煩了。

如若柳愔愔一開始,想要算計的並不是他,便隻能是她了。

隻是,柳愔愔應該也沒想到,她根本不在意他吧。

殷予懷彎曲唇,眸緩緩垂下。

唇間甜腥湧出來的那一刻,他輕笑著,向著前方走去。直到倒在房間中的那一刻,殷予懷才緩緩地閉上眸。

*

等到半夜從冰涼的地板上醒過來的時候,殷予懷怔了一瞬,隨後緩慢起身,關上了窗。在關上窗的那一刹那,房間內,瞬間沒有一絲光亮。

殷予懷垂上眸,靜靜地褪去衣物,掀開被子,躺在**。

久病成醫,他了解自己的身體,再熬上一兩個月,應該是沒有什麽問題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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