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進門之前,想過很多種場麵,君臣一場,多年情分,到眼下這個地步。他李世民是不想的,但李皇帝卻又不得不如此。正如當年“玄武門”,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隻是出乎李世民預料的是,他本以為自己或許會說一句“克明,是朕來晚了”,但“來晚了”沒輪到,反而是杜如晦坐了起來,腰靠背靠墊著,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屏風處。

“陛下從何而來?”

反複在昏迷和蘇醒中掙紮的杜如晦,前所未有地吐字清晰,然後麵帶微笑,看著一臉錯愕的李世民。

這當真是“垂死病中驚坐起,笑問客從何處來”,隻這刹那,皇帝下意識的以為,此間有詐,杜如晦莫不是在算計他!

情不自禁地按住了腰間的寶劍,這等動作,反應過來之後,皇帝自己尷尬不已,而杜如晦還是一臉微笑,仿佛都沒有看到。

“朕……從朝鮮歸來。”

“陛下坐吧。”

等走的近了,皇帝才真正確認,杜如晦是真的不行了。眼窩深陷,麵色灰白,那種“屍居餘氣”的感覺,強烈到不能再強烈。

但正是這一口氣,卻支撐著杜如晦“氣定神閑”,展現出一如往昔的“風采”。

“克明……”

“陛下。”

杜如晦打斷了皇帝的話,“臣所剩時辰不多了。”

當……

話音剛落,屋外的時鍾突然就響了一下,杜如晦記得,這是很早張德送他的物事。想到這裏,麵色略帶凝重,抬頭看著皇帝:“時人多拿玄齡同臣並稱,‘房謀杜斷’,臣再為陛下斷一回。”

“克明……”

五十而知天命,李世民眼睜睜地看著壽數耗盡的杜如晦,終究還是沒把持住情緒。眼眶瞬間濕潤,他是知道的,杜如晦固然有私心,但還是個忠臣。“房謀杜斷”再如何失望,也沒有背棄了他李世民。

“舊年一把白糖引出的‘禍事’,縱使再如何後悔,也是無用。所幸,本朝疆域雖大,丁口卻不甚繁盛……”

白糖甜歸甜,於李唐皇室而言,卻也不必砒霜好多少。

各路權貴巧取豪奪,最終那些被奪走血汗錢的,也是不見拉幫結夥扯旗造反,他們大多都是選擇跑路,慌不擇路地找個地方,重新過活。

除非到了無路可逃了,這些個沒權沒勢的,大約才會最後奮起一把。

杜如晦看得穿,李世民自然也明白。

但是,這終究隻是理想的狀態,惡狗吃肉啃骨,肉和骨是不能反咬,連說話都不能的。可惡狗並非隻有一隻,惡狗爭食,總要咬上一場。

杜如晦不認為一群肉能如何威脅李唐江山,但是,此時此刻,這杜宅外庭站著的那幾百個上千個東南西北過來的惡狗,卻是未必。

倘使洛陽的惡狗得了皇帝的首肯,便去武漢撕咬,便去蘇杭拚殺,這世上豈有不護食的惡狗?

和關隴的地主老財不一樣,這些惡狗最大的特點就是擁有花不完的糧餉物資。

皇帝聽到白糖這個詞,就已經臉色一變,“巡狩遼東”一事,是他進一步集權的手段。徹底剪除了相權的存在感,整個六部都化為了走狗,一應大政,皆出於中樞。弘文閣的存在,就是建設一個帝國最高權力機構的秘書班子。

效果很好,成果斐然。

軍政大權盡數掌握在手中,這是有史以來,空前強大的皇帝。

更加令人畏懼的是,他手上攥著金山銀海,漢武帝幾輩子都夢想不到的財富,他短短二十年就積攢了出來。這一刻的大唐,隻要一軍,就能平滅當年如日中天的不曾分裂的突厥!

皇帝有這個自信,羽林軍有這個自信,朝野上下有這個自信,甚至連大漠南北曾經的突厥附庸,同樣有這個自信。

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這就是當下的唐軍。

然而杜如晦的一番話,卻是讓李皇帝回歸到了現實。

二十年來的財富積累,終究繞不開一個拷問,這些財富,絕非農人地裏刨食積攢的幾代稅賦。

“陛下耳目遍布天下,自是知曉武漢之變化。所謂‘地上魔都’,乃是一應變化,迥異中國。至今年……最多明年,武漢南北常駐人口,必有二百萬。古往今來,可曾有何處何人,有此壯舉?舊年平滅突厥,陛下言‘十年生聚’故事,如今較之武漢,當如何?”

“朕必殺之!”

“國必亂之!”

杜如晦猛地瞪著李世民,“那江南子就在外麵,陛下若真要殺他,又有何難的?但陛下也清楚,武漢能有如此局麵,豈是一人之力?舊年功臣,涉足其中者,不知凡幾。陛下又能殺幾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二百萬丁口,數十萬勇夫,爭一個魚死網破,便是陛下所圖?圖一個痛快?”

說出最後一句話時,杜如晦突然笑了,因為之前張德來見他,便說了這麽一句,圖什麽?圖一個痛快!

殺張德隻不過出一口惡氣,但引爆整個武漢的後果是什麽?沒了江南土狗鎮守,整個武漢釋放出來的能量,能一口氣衝垮整個大唐最核心最精華的部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想要做“獨夫”,又想好處淨賺,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更何況,張德跟杜如晦交流,透露出來的東西遠比李世民了解的還要多還要複雜。

杜荷是跟著張德一起在工地上走過一遭的,開山修路築壩壘田的場景,對杜二郎來說,用驚天動地不足以形容其萬一。

這種超出他認知的力量,在杜荷那裏,也就是個稀奇,也就是聽個響。但對杜如晦而言,能夠開山裂石,這是何等偉力?

二十萬府兵縱使如何搏殺,武漢的蒼頭黔首再如何不知兵事,殺上幾回或是被殺上幾回,那就什麽都會了。

“克明同朕……難道就隻想說這些?”

李世民神色複雜,他雙手按住膝處,有些惱怒又有些不甘。

“陛下啊陛下,須知曉,若無當年白糖,豈得五都宮室?興修太極宮,換做舊時,須稅賦幾年?三年?還是五年?!”

錢真是個好東西啊。

不管是杜如晦還是李世民,都是承認這一點。可是錢怎麽來呢?換做武德朝,隻能等著地裏刨食,等著積攢稅賦。朝廷的財政收入,現錢永遠不夠數,一年下來兩百萬貫有沒有還要打個問號。

貞觀二十二年要是還明白現錢還流動起來才有意義,那這對君臣也是浪得虛名。

李世民不甘心的地方,便是杜如晦的一言一語,明知道這些錢是怎麽來的,來錢的方法,偏偏和江山社稷的穩固有著衝突。

這猶如飲鴆止渴……可偏偏,他貞觀皇帝成癮了。